第一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熊罴传 > 第一章 画中舞娘为谁娇(下)
  夜近子时,寒风凛冽。北都城中央最壮阔的府邸此刻更是显得格外肃杀,府邸外墙两丈有余,青石墙面上刻着无数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兽。星月流转之下,那些怪兽随着幽冥的光亮不停流转,蟠在墙上,时而狰狞,时而隐没。府邸之中,死气沉沉,只有巡夜军士的灯笼沿着路线不停晃动,余下的楼阁草木晦暗一片。

  一栋八丈高的三层木楼突兀而立,底下两层楼烛火朦胧,最上面一层却自入夜起便一直灯火通明。

  大平律例,除军中望楼之外,凡是官民居住的楼宇亭台,天子定制九丈,王侯定制不得高于七丈,这栋八丈高的建筑自然彰显出主人的显赫地位。

  八丈楼的顶层虽然明亮,此刻却是一片静寂,远远看去倒像一只踞坐在城中的独眼巨兽,只要开口便可吞噬万物。

  “呃……”终于听到厅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呻吟,侍立在门外的亲卫长古尔巴把门推开一道缝,往里探了一眼,然后一挥手,早候在一旁的两个军士看见招呼,连忙抬起一个厚重的草席,压低了头,脚前脚后进去。

  过了半刻功夫,两人弯着腰抬着草席出来,那席子看着变得十分沉重,往楼下抬的时候,一条白净的小臂从草席缝隙里滑将出来,手腕处还留着一道血痕。

  古尔巴瞥了一眼,沉沉叹了口气,知道都护今夜已经完成了采集,转身迈开大步,匆匆走进中厅。

  中厅有三丈余高,五丈见方,墙上都是铜箔的阳刻,有些还是镂空的,尽是些军马旌旗,鼓角剑戟,十分壮观,一眼晃过去仿佛置身战场。厅中风吹过那些雕刻,耳边尽是金鼓齐响,兵马嘶鸣。这是天下最巧的匠人用时数年才能做成的,耗资更何止千万。能享用如此威仪的装璜,主人一定是军功无上的将帅。

  厅里边上挺着四根立柱,通体黑漆,每根看粗细两人合抱不来,上面各蟠着与外墙一般模样的怪兽,四只兽不知何物所造,质地如金如石,锻工精妙,姿态也各有仰俯,两两绝不相同。

  厅中央八盏灯台也是那怪物直身托住,围着一张东海鲛鱼皮的圆毯子,上面摆了一张四方的楠木榻子,榻子的四角守柱也都雕着那怪兽头脸,榻顶上方悬着威严的牌匾,上书“玄武都护府”五个鎏金大字。

  一个赤膊秃头的精壮男人此刻正懒洋洋地仰在榻上,四肢随性摊开,摆出一个扭曲的“大”字。此人目色迷离,双唇微开,一脸似醉非醉的表情,细看之下又有无限的疲惫倦怠。

  “都护,许云才府上的侍官庆和带人从西北的平狄官道回来,后又绕城从南门进,午时二刻进了长史府,三刻独自去了驿站,未时一刻返回长史府,再未有其他人出入。”古尔巴拱手报告。

  “嗯。”榻上的男人哼了一声,眼睛都没抬一下,仍然躺在那里一动未动。身为大平镇国公之一,他自永平元年便以都护之位坐镇北都,经略幽云二州三千里边地,每天即使闭眼躺在八丈楼里,这片地界上百十个军政要人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脱他的视线。

  “未时三刻,驿站的四股长马三带两人出南城门,走通平官道。酉时两刻,一股长刘五带两人走了同一路。亥时一刻,书记官武平带两人也出发了。遣人私下找驿站里的杂役问出来了,是送江北平江侯府的三颗牛黄。”

  “截二留一,查清再说。”都护懒洋洋地坐起身来,双手拄在榻边的铜箍上。

  此人个子不高,在北地甚至不若一些外族女子。他的面相难掩沧桑,岁数该是四十有余,一身肌肉却紧凑得很,肤色如精铜一般,却是青壮的小伙子也暗叹不如的。

  他那光秃秃的头顶此刻被厅中晃动的烛火照得锃亮,凸起的额头之下,双眼细长,瞳仁乌黑,沿着眉角往额头两侧对称文着青色的翻云纹,鼻子高挺而向下勾起,嘴唇很薄,唇下留着一寸长倒三角的胡子。只一眼看去,便知他绝不是华族长相,很像出身南楚的黎族。

  他的胸口也文着云卷,图案却被一长一短两条疤痕截断,一团团僵硬的死肉簇着中间似烈日般的青色印记,如同恶鬼画符,森然可怖。

  “我这就给通平道上的九个牙台传信。”古尔巴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不要用军中之人,你当如今辖下的那些狗彘,还和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一样?谁知其中有多少该死的眼线暗哨……你直接给上江府的冥鼍去信,让他找僻静处做了此事。传信要用都护府里自己养的鸽子,千万别用军鸽。此事我可不想被第四个人知道。别的没了,这就去办吧。”都护说罢摆摆手,让古尔巴出了门。

  他坐在那里,一想到这些年来潜伏在北都蝇营狗苟的那些间谍,便像浑身爬满了蝼蚁一般难受。中都到底是谁在一直监视自己,他根本不想弄清楚,只要在北都查出一个除掉一个就好了。他也不用考虑打狗要看主人,因为看人脸色的前提是实力不如对方,而这大平帝国之中,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存在。

  古尔巴前年处置了一个间谍后,曾气鼓鼓地建议发兵南下,给中都一点颜色看看。他自然拒绝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懒得置气而已。这些年里,他觉得自己就是幽云的皇帝,即便出了幽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自己重视,既然如此还争什么呢?

  长夜漫漫,无歌无酒。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脖颈,然后弯下腰来,从榻下的隔断里抽出一个两尺宽的画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打开系绳,一点一点铺展开来。这一套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虽然早已熟稔,却依旧做得很慢,像是在享受这个过程,又像是以此来多打发一些时间。

  此画虽以南绢为底,画风却与华族那些成名的画师风格大不相同,工笔绝算不上细腻,可色彩极为明丽,用料非红即紫、走线也很是轻灵洒脱。

  画中是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身着一套精致的黎族短袖衣裙,肩臂间缠着一段粉色的绸带,绸带下左臂隐约露出一段青色木桥文身,极是显眼。那少女看上去只十六七岁年纪,肤色和都护有些相近,但到底白嫩一些,长相异于华族,五官长得十分俊俏紧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即使锁在画中,也能轻易勾去男人的一魂二魄。少女呈双臂一上一下的舒展姿态,一条腿踮着脚尖立地,另一条腿翩然向后勾翘,像是正在跳着一种热情奔放的旋舞。

  若是将画中之人放于天下,绝对是倾国倾城的佳人。

  都护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画中的少女,仿佛在与她对话。他的眼色时而温存,时而凌厉,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过往。

  足有一炷香时间之后,他才叹出一口气,把画仔仔细细地收好,重新放回到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