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垂了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值守换班,狱卒们开始说荤话,一天中地面最安静的时候,老鼠们还没开始活动——
时间指向很明确,这是在晚饭过后,不算太夜,是这里人们最悠闲的时候,那些喜欢晚上干活的夜猫子都还没开始动,时间最多也就是晚上七八点,连九点都没到。
这个时间别说提审问供了,狱卒连牢饭都懒的送,怎么会有人让他去干活?
而且这个人他不认识,明显前头有坑。
谁……要算计他?
申姜不在,想不去,也不是没办法,就是有点麻烦,叶白汀心下转的飞快,满打满算,他在这里没几个仇人,疤脸被他揍的到现在还没醒,不做人的义兄贺一鸣在外头,这会儿能搞事的,似乎只有布松良了。
可布松良是万万不会杀他的,鱼死网破没必要,一来不划算,杀了他,布松良也落不着好,申姜不是没脾气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认栽;二来——他一个小小囚犯哪来的排面,他不配啊。
布松良是什么人,头顶有人,自认技术独一无二,无人望其项背,跟个没有明天的囚犯计较多失格调,他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
别人是官,他是囚犯,形势比人强,别人铁了心要坑他,他就是装晕,装病,别人也能把他掐醒过来,抬出去,不如过去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叶白汀站起来,似乎起猛了,力气不支,“哐”一声手撑在牢门上,门锁哗啦作响,十分吵人。
“抱歉,”他朝邻居道了个歉,站直了,看来人,“走。”
来人见他乖顺,没太为难,带着他往外走。路有点长,像是绕着什么主线走的,没走出诏狱大门,拐进一道小小偏门,来到另一个空间。
是仵作房。
叶白汀只去过法医室,没见过仵作房,但这里苍术皂角的味道很重,不管桌上摆饰,还是墙上挂的衣物工具,都与验尸这项工作有关。
四周很安静,只有最里边的房间门关着,有声音,大约是谁在忙。
“里面的人忙,你先在这里等会。”
这人随手一推,把叶白汀推进一个房间,关了门。
“哗啦啦——咔嗒——”
是锁链绕过铜锁的声音,叶白汀不要太熟悉,这是在外头上了锁,他被关在这里头了?
不见面不虐待,只是为了把他关起来?
叶白汀靠在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起初外头很安静,慢慢的,有人来去,低声说话的声音也隐隐传了过来。
“……指挥使……要送新犯人来……”
“那边已经腾地方了……说是亲自审问……”
“还不知人是死是活呢……有没有我们的活儿……”
“要不要过去露个脸……”
仇疑青要来?审犯人?
叶白汀眼梢快速颤动,两息过后,面容舒展,唇角微勾,这样啊……那没事了。
放松下来,他开始观察自己所处房间,这是一间停尸房,空间不小,有八个停尸台,但都空着,什么都没有……布松良是不是太小心眼?怕他随便验尸,就把所有尸体都移走了?
房间很冷,冻得人手脚冰凉,叶白汀不是不怕冷,是这些日子过来,也习惯了,冷就冷点,反正死不了。
可是他无聊啊,没事干不就会时不时觉得冷?他开始翻一边的东西,停尸台上没有尸体,柜边倒是有骨头,还一小堆,他随便瞥两眼就知道,有人的,也有动物的,应该是刚送过来不久,还没整理。
锦衣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是个工作狂,北镇抚司上上下下事都多了起来,案子多,仵作房接来的尸体也多,紧要的,新鲜的尸体都验不过来了,何况骨头?
叶白汀看看白骨,再看看现成的停尸台,左右无事,就开始捡骨。
这个是人的,拿到停尸台;这个是鸡的,放到一边;这个……看不出来,反正不是人的,同样放到一边。
忙忙碌碌,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具细小骨头缺失,完整度不算太差的骸骨被他拼凑了出来。
“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叶白汀站在停尸台前,观察这具骸骨。
“骨盆高而狭窄,纵径大于横径,心脏形,耻骨弓角……切合中指与食指形成的角,大约70度,你是个男人。”
“牙齿完整,锁骨,肩胛骨,颅底基底缝开始愈合……你已及冠,应该不到二十四岁?”
“胫骨骨折,折断处……有血荫?”叶白汀眉心微蹙,“骨有齿痕,显已被野兽啃咬,可血荫明显,你在还活着的时候,就遭遇了这种痛苦?”
“骨头颜色发暗……发间有布料残留,这丝线……”
似乎有点不对劲。
……
牛大勇派出去送信的人终于找到了申姜,申姜从口供纸页中抬头,眼珠子都气红了:“操——肯定是姓布的孙子干的!搞老子的人,老子搞不死他!不问了,走!”
他拿上口供纸,火急火燎的回北镇抚司。
诏狱另一边,仇疑青在审新抓来的人犯,刑部左侍郎沈德佑。
大刑已经上了一轮,从刑具到地面,血糊啦一大片,吓人的紧,沈德佑起初还挺硬气,憋住了没招,现在趴在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动都动不了了。
仇疑青转着鞭柄,眼睫微垂:“咱们沈大人风骨卓然,就上这点小菜招待,是瞧不起谁呢?再来一轮新鲜的。”
“是!”
锦衣卫齐声应喝,气势十足,沈德佑差点没直接过去,这轮还是小菜?那新鲜的……他抖了抖,认了怂:“我……招……我招……”
仇疑青摆摆手,起身走到了沈德佑面前。
沈德佑脸贴在地面,咬着牙说了个名字:“高良平……”
仇疑青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顿后回头:“此人……似乎正关在诏狱?”
别人没他这个记忆力,迅速调了花名册,发现诏狱果然有这个人!
“去提。”
“是!”
一盏茶过去,敌人的锦衣卫人没提过来,神情也小心翼翼,颇有些不好说的样子。
仇疑青走出刑房:“出了什么事?”
锦衣卫单膝跪地:“回指挥使,人,死了!”
“死了?”仇疑青眼梢微眯,“倒是挺巧。”
“已通知仵作房看尸,布松良在外等候,是否即刻去看?”
“去,”仇疑青掀开衣袍,大步往前,“叫人过来,同本使一起。”
布松良头前带路,垂眉束手,走得端端正正,又小心翼翼,上天助他,竟然这般顺利,不用特别布局……高良平是官身,关押地在更加阴暗潮湿的内里,走过去,自然要经过叶白汀的牢房。
越走越近,布松良眼珠微转,手心慢慢渗出汗,这牢房阴暗,不注意怕是看不出来,他得小小提示一下——
“指挥使大人……”
“我说娇少爷,你今日分我的粥可少了。”
“哪里少?你属猪的么吃那么多?也不怕噎死。”
布松良瞳孔一缩!
这,这后面答话的,明显就是叶白汀的声音!他不是被关在停尸房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牢里光线阴暗,影影绰绰,布松良看不到叶白汀的脸,只看到他靠在里面墙壁的影子……不,不行,他被坑了,不能被反打脸!无事生非,会被指使使问罪的!
暗暗烛火下,仇疑青音色微霜:“嗯?”
布松良额角的汗都下来了,赶紧转圜:“地滑,指挥使小心些。”
话说完就后悔了,不该这么说的!指挥使武功奇高,轻功更是一绝,他提醒路滑小心,岂非在嘲笑指挥使武功不济?平地都能摔跤的人,轻功能好到哪里去?
下一瞬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踉跄一滑,他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仇疑青越过他:“路都不会带,北镇抚司养你不如养条狗。”
布松良摔的七荤八素,满脸通红,这个跤绝对不是他不小心,脚下的石子是谁故意扔过来的!要让他知道是谁在害他……要让他知道……他绝饶不了!
申姜靠在远处牢柱,先是吓的汗湿了后背,再是捂住嘴控制自己别笑出声,一时水深一时火热,差点被折腾疯了,等二人走远,赶紧走到叶白汀的牢门前——
人呢?果真不在?那刚刚的对话……
他视线滑过右边邻居相子安,相子安眼皮耷拉着,手里扇子一摇一摇,好像没看到他;滑过右边秦艽,人直接靠在柱子上睡觉,眼睛睁都没睁开!
见了鬼了……娇少爷明明不在,怎么会有声音?
不敢前去触指挥使的霉头,他拎过自己手下查了查,很快找去停尸房,门口明晃晃的大锁奈何不了他,没钥匙,他还没武器么?两锤子下去,锁就被凿开了。
“娇少爷——叶白汀——你在不在里……”
门一开,迎面就是个停尸台,上面摆着一具白骨,头骨正好对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眶,一个张开的大嘴,像是在对他笑。
“我草——”
一口气没顺过来,申姜差点左脚绊右脚,学布松良摔个狗吃屎:“祖宗,你又玩什么呢!”
“可以,还不算晚,你没想象中那么废物。”
叶白汀转过头来,眉目如画,风轻云淡:“你来的正好,我有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