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庄夫人?半个月前主办花宴, 云安郡主夫妻都去了的那个庄夫人?”
“对,就是她!”
消息是申姜亲自带过来的,他抹了把脸, 自己也很震惊:“我昨天才问过她话,今天就死了, 和郡马一样的死法,也是在一个暗巷里, 手脚被绑, 跪着被放干了血, 还有花柳, 她身上也有这个病,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之前还没事, 锦衣卫问过话就死了,绝对是她暴露了什么……”
叶白汀:“你说慢些,命案何时发生, 现场情况如何,尸体现在在哪里,可抬回来了?”
申姜摇了摇头:“我昨天熬了个大夜,接信刚跑到现场, 还没怎么查呢, 指挥使到了, 把我踹了回来,叫我歇一刻钟,顺便准备验尸, 他稍后勘察完现场, 就带尸体回来。”
叶白汀:……
“你歇完了?”
“哪里睡得着?”申姜随身带着个小壶, 壶里装着浓茶,喝一大口,呸出一片茶叶渣,“你说这案子来的,不是折腾老子么?本以为有你,什么案子来都不在话下,随便捞点功,我这百户也算站稳了,郡马就郡马,也就听起来是那么一回事,上头人其实不怎么在乎,也就外边人看个热闹,办好了没准我还能扬一扬名,谁知道又来一个,郡马,官夫人,两个人还都他娘的染了花柳,整个京城都看着呢,要是破不了怎么办! ”
叶白汀:“安静。”
申姜瞪出眼底血丝:“老子安静不了!”
叶白汀:“案子会破。”
申姜:“你说破就破了?”
叶白汀拂了拂衣角,慢条斯理,云淡风轻:“我说能破,就能破。”
申姜闭了嘴。
“上个案子简单?我叶白汀在哪里,什么模样,你申总旗在哪里,什么模样?看尸要抢,案子表面看不出关联,那么难都能拨开云雾走过来——”叶白汀低眉,唇角勾出淡淡弧度,“你就是不相信我的嘴,也该相信我的脑子。”
没错,上个案子办的更难,机会都要抢,命案关联都不明显,想要别人相信都得用个计,现在不是好了很多?起码想查什么就能查什么,上下都会配合,案子关联性也很明显,比如一样的死法,一样的病……
申姜慢慢就安静了下来,娇少爷不是他以前会欣赏,想要结交的类型,太瘦,太弱,可认识久了,你就不会把他的瘦和弱联系到一起,他的气质是敛在身体里的,锋芒收在眼底,静水深流,聪慧绝伦,只要他想,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的能量和耀眼,绝非浮于表面,谁要看轻,可是大错特错了!
双手下意识握拳,深呼吸两口,申姜眼底仍然有血丝,整个人却沉下来了,不见半分浮躁。
叶白汀:“现在同我说说经过,把你和庄夫人见面问供的所有,一五一十,仔细道来。”
申姜缓缓开口:“那日你剖尸检验,不是说到毒的问题,半个月前庄夫人的宴请有些微妙么?我第二日就上门拜访,问了庄夫人,当时她丈夫徐良行也在场,丫鬟婆子们没打发完,问话过程并不算秘密。我问庄夫人知不知道郡马沈华容死了,她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知道?还问我案子难不难,凶手抓没抓到?案情细节不可能往外透露么,这是纪律,我就没说,继续问她和郡马平时可有来往,她就笑了,说我这话问的奇怪,她是内宅妇人,郡马一个外男,能有什么交往?最多也就是谁家办宴,人多热闹,顺便看到了,我再问多的细节,她就什么都不知道,说是不熟,别说这两天了,最近都没怎么见着。 ”
“问不出更多,我就提起她半个月前办花宴的事,她记的很清楚,云安郡主夫妻都是到了的,但她是主家,要招待客人,特别忙,这两位席间发生过什么事,有没有意外,她还真不知道,客人们多,谁不小心打翻个酒盏,掉个筷子什么的,都很正常,谁家办事都会发生,她不觉得是大事,听到就吩咐下人妥善处理了,并没有过分关注……”
申姜说着就来了气:“这女人说话客客气气,脸上带笑,问什么都答,没哪儿态度不对,可问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她说那么多,一句有用的没有,合着跟我兜圈子呢!我就想先摸查,等查到点东西就去和她当面对峙,看她再敢不说!谁知道她死的这么快,都不给老子二回机会!”
叶白汀眸光深邃:“若如她所言,和郡马只是认识,不熟,没有任何过深交往,亦无恩怨情仇,为什么要和你兜圈子?”
申姜一愣:“对啊!要真是什么都没有,她心虚什么?就算八卦也得聊点?庄夫人可是京城有名爱说爱笑爱揽事的人,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命案,她会不想多知道点东西?”
这才是问题所在,他怎么就忽略了!
叶白汀:“也可能是你现在回想,方觉不对劲,当时正常走访,只觉得对方有心帮忙,奈何接触并不深,才给不出更多线索。”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丈夫徐良行呢?”叶白汀看申姜,“问话时两个人都在现场,你还说这对夫妻之间气氛很微妙,和别人不同,像在闹别扭?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看到了什么?”
申姜想了想,点头:“我也说不太清楚,徐良行这个人寡言木讷,总是板着脸,不怎么会来事,可官做的应该还可以,不然就算庄夫人再搞什么夫人交际,年末考绩这种事,也得上官同僚都认同,她帮不了太多,那天我问话,徐良行一直掉着脸,没怎么说话,问他也就答几个字,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
叶白汀:“不耐烦?”
“对,他经常会这样,”申姜眉皱眼凶,嘴一撇,发出‘啧’的声音,“就这个表情,我看见了好几回。”
叶白汀顿了一下,似乎很感兴趣:“这个表情啊……你且仔细想想,都在什么时候?”
申姜愣了一下,仔细往回想想,心说娇少爷就是不一样,这关注点,绝了!他懂了!
“就是每回提起郡马沈华容的时候!”申姜两眼放光,“我每回提起这个名字,徐良行就不爽,庄夫人但凡说沈华容半句好话,徐良行也这德性,明显是对这个人有意见!这俩人都有花柳,有没有可能通女干,还被徐良行知道了!”
说着又有点怀疑:“就是年纪好像不大合适,沈华容小了几岁,庄夫人胯大腰圆,小眼厚唇,断断称不上好看鲜嫩,论身材论长相样样比不过云安郡主,沈华容图什么?”
要不是两人身上有一样的病,他绝不会把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去。
可要说这两个人没事,那病怎么解释?又为什么每回提起郡马,徐良行就不高兴?
申姜刚要和娇少爷细说分析,就听到外头叫他的名字——
“啧。”他也露出了和徐良行一样的表情,不耐烦。
叶白汀:“不想应付的人?”
申姜:“本想直接把你带到仵作房,等着指挥使回来验尸,这下不行了,这个冯百户和我不对盘,我得先去应付一下,一柱香,你等我!”
说完就跑了。
右边摇扇子的声音传来,相子安慢悠悠:“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庄氏啊。”
叶白汀:“你知道?”
相子安扇面遮脸,似笑非笑:“知道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号么?”
秦艽:“你可得了,又要吹你那个全能师爷?”
‘刷’的一声,相子安扇子一收,挺腰肃坐,优雅端庄:“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虚名,在下还有一个长处,便是江湖百晓生——这朝堂之上,但凡你叫得出名字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这后宅之中,但凡数得出来的事,没有我不清楚来龙去脉的。”
秦艽无语半晌:“……怪不得师爷干不下去会转行算命先生,你们这行的传统。”
相子安眼档斜过去:“头发长见识短,聪明人的事,是你能懂的么?”
秦艽:“少他娘废话,都自己抛引子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
“年轻人,事事着急可是不太好,须知人生中有些事,是急不得的,越急,发挥越不好,”相子安轻描淡写的滑对对方下半身,进行隐晦攻击后,看向叶白汀,“今天还没有看到玄风呢,难得狗将军愿意临幸诏狱,在下深感荣幸,一日不来竟思念甚深——要不您开个口,唤它一唤?”
这是要谈条件?
叶白汀面色不变,右手滑到小腹:“今日没什么胃口,想是这几日过得太好,得清清肠胃了,晚饭就要一碗清粥。”
相子安还没说话呢,左边泥丸子搓成的‘暗器’就射了过来,直冲面门!
秦艽这个着急:“过的好什么好?为什么要清肠胃?还一杆子支到晚饭了,中午就干饿着么!”
“秦兄此话差矣,”叶白汀慢条斯理更正,“狱卒们可没偷懒,每日两餐可是照时送的,从不缺漏。”
秦艽一噎,问题是没饭吃么,是没好饭吃!狱卒端过来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油星不给,调料没有,有时干脆就是馊的,喂狗狗都不吃!
他又搓了颗泥丸,夹在指间,威胁相子安:“你挑的事,你快点解决了,耽误了老子的饭,老子弄死你!”
“别别,”要不是手上有柄扇子挡一挡,相子安只怕当场破了相,赶紧朝叶白汀道恼,“少爷这是何必?咱们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跟食物生气不是?”
叶白汀:“哦。”
相子安往这边蹭了蹭,笑得跟花儿一样:“在下就是瞧那狗子喜欢你的紧,这不是馋么?要说这庄氏,那可不是一般人,未出阁前就是有名的会说话的主,心眼也是真的多,没嫁人前就帮着父兄攒过几回事,得了不少赞誉,在女人圈更了不得了,好揽事,好做媒,好搞小团体,你对她客客气气的,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要不吃她那一套,表现稍稍过激,那就得不了好了。云安郡主比她小几岁,年轻时心眼直,又受宫中贵人的宠,哪是会哄人的主?随便一个小口角,两人就结了梁子,郡主毕竟小几岁,心眼一时没长那么多,可不就吃了亏,庄氏比她大,嫁人也比她早,每一步都在前头,时常做前辈提携点评的样子,教郡主做事,比如说你得怎样怎样才能招男人喜欢,怎样怎样才能夫妻美满,怎样怎样才能生个儿子……一回两回便罢了,年生日久,谁吃得消?”
“至于她那大夫徐良行,哪里是寡言木讷,他就是没担当。不是不会做官,不是不会做事,只是不想承担责任,正好又娶了个庄氏这样爱揽事的婆娘,就更如鱼得水了,仕途是庄氏帮他打点通畅的,官路却是他自己走的,有了功劳,升官发财的是他,办错了事该倒霉了,那是庄氏头发长见识短,连累了他,风险太大的差事不想揽,随便在床头叹个气,自有庄氏问清楚,想办法周旋帮他推了……”
“和郡马沈华容一样,都是不负责任的人,不一样的是,郡马是个懒货,草包,徐良行假装木讷,其实可有脑子了,比如八年前那桩闻名京城的河道贪污案,徐良行和沈华容都有份,别的涉案人员不是杀头就是入狱,只这两个人没事,沈华容可是娶了郡主,有太皇太后这个靠山的,仍然被打了板子,禁足了小半年,庄氏所有嫁妆都赔进去了,徐良行可是全须全尾,一点事没有……”
等申姜回来,这天聊的都十万八千里了,那些人事跟案子办点关系没有。
“走不走?”他看着听得认真的娇少爷。
叶白汀站了起来:“走。”
反正相子安就住隔壁,想听随时都可以。
在小房间换了衣服,走到仵作房,没多久,仇疑青就带着尸体回来了。
叶白汀看一眼就怔住了,申姜说两个人一样的死法,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死者庄氏和沈华容一样,也是跪姿,额头贴着地面,双手反剪绑在身后,手腕脚踝绑着极细极韧的牛皮绳,绑得很紧,勒出了模糊血线,连绳头打结的方式都一样。
致命伤同样在颈侧,伤口很深,血肉模糊,背上衣服里裹了纸钱,圆的方的,形状不一,应该也是凶手扬的。
叶白汀粗粗一看,发现尸僵程度也差不多,只比上回好一点。
“死亡现场可有关联?”
“不一样,离的稍微有点远,跪的方向也不同。”仇疑青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的是尸体现场,看着比申姜画的更工整,更精致。
叶白汀靠过去,看得很认真。
仍然是紧挨街道的暗巷,墙高巷深,环境幽暗,死者所在位置已经被标了出来,旁边散落着纸钱,跪姿……方向很正,冲着正北,上次的沈华容,磕头的方向是东南,确实有点不一样。
叶白汀戴上手套,走到停尸台,刚看一眼,就顿住了:“死者衣服脱过了?”
“并无。”仇疑青道,“命案为大,仆从不敢不招,花柳一事,乃其贴身丫鬟所述,现场并未进行尸体搜检。”
申姜点头:“对,我去的时候,那丫鬟正在说话,我才听到的!”
仇疑青如墨眼线挑起:“尸体的衣服有问题?”
“你们来看——”
叶白汀指着死者衣襟的丝线:“死者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自己挣扎绝对出不来这样的痕迹,如若被地面石子刮破,也不可能是单一的,细微的一小条。”
仇疑青眯眼:“凶手动了死者的衣服。”
叶白汀:“可能是拿走什么东西。”
申姜不明白:“可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地方放东西?也放不下啊。”
仇疑青:“若是凶手不小心落的呢?”
叶白汀:“比如凶手走近,将要杀人时,或者干脆就是杀完人,站起来发现东西掉了,很重要,总要拿回来?”
“那印子就很重要了!”申姜看向仇疑青,“大人有发现么?”
仇疑青摇了摇头:“现场血泊很厚,浸透了地面,看不出东西形状。”
申姜就更服气了,要不是娇少爷看出这个疑点,他们甚至连凶手掉过东西都不知道!染了血的物件哪那么容易洗干净,这可是本案第一个关键性证据!
叶白汀继续进行尸检:“尸斑聚积成片,颜色加深,尸僵波及全身——死亡三个时辰左右,手腕脚踝勒痕很深,血淤明显,大部分是生前所致,死后少许,和上一个死者沈华容一样,庄氏在死前同样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折磨,疼痛难忍。”
“……死亡过程也类似,应该是先至暗巷,被打晕后绑好,嘴里塞布,醒来照凶手要求跪下,最终被死者按住头部,匕首割颈而死。但是这一次,有些许不同,庄氏颈侧击打痕迹只有一点点在致命伤口外缘,几乎看不到,刀口仍然很深,却未及颈骨,不似上次几乎要把沈华容的头切下来,匕首从颈后侧往前送,颈后落点不再那么高,颈前收势也没有那么低,这样的变化只有一个原因——省力。”
“凶手变得熟练了。”
叶白汀想起一件事,看向仇疑青:“这次的凶手有没有站远欣赏?”
仇疑青颌首:“有。”他拿出现场图,修长指节落在一个点,“不太清晰,但这里,有明显停留过的脚印。”
所以庄氏被要求跪在地上叩头时,凶手仍然站在略远的地方,看了很久,或者说,等了很久。照庄氏手腕脚踝留下的绑痕看,这个过程最少得有一柱香。
仍然是没有更多折磨,只是远观,等待这段时间过去……为什么?凶手站在那里时,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信凶手只是默默看着,猜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申姜就更不明白了:“这庄氏和沈华容到底有什么关系?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通了奸?凶手憎恨奸夫□□?”他对比两张现场图,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浆糊,“而且这两人跪的方向都不一样啊,沈华容那边,非要找,瞧着是妙音坊,庄氏这个,正北对着街道算什么事?”
仇疑青:“证据不足,尚未查出二人在生活中有交集,通女干二字有待商榷。”
锦衣卫要查一个人时,那是方方面面哪里都查的,这样都查不到,似乎有点……
叶白汀已经解开庄氏衣服,看到更多:“不对,庄氏和沈华容,应该没有通女干。”
申姜愣住:“啊?”
不是说好的一样的死状,同一个凶手?这俩人有事是板上钉钉了啊,怎么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