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暖阁里, 申姜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果职场潜规则存在——
“蒋宜青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有些微妙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申姜也不是没猜到, 就是感觉这?个方向太过匪夷所思,他?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小本本, 仔仔细细的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
“还有真!市井里有传言,说赵兴德好男风,去过小倌馆, 大约是珍惜羽毛, 当上户部侍郎之后就没再去过了,但有人曾看到他?和蒋宜青一大早,先后从同一个房间出来……”
因为两个都是男人,他?并没有多注意这?条信息,就像他?自己,公务忙起来,忙的没白天?没黑夜的时候,困了倒头就能睡着,谁知道身?边有哪个兄弟, 可如?果真相是这?样?子?……
申姜想想就觉得很恐怖:“这?个户部,有点吓人啊。”
仇疑青想了想,补充道:“关于?蒋宜青和赵承运的关系,我先前也曾查到了一个院子?,两枚钥匙,一把在赵承运手里, 一把在蒋宜青手里,我当时并未注意太多,只觉有些蹊跷,有什?么事?不能在户部说,非得私下在外?头见面?现在看,的确有问?题。”
有方向有证据,这?件事?稍后再一起查,便可见分晓。
叶白汀捧着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蒋宜青长的不错,看起来也挺能豁得出去,不介意这?种事?,但有些人,可能不太愿意——”
申姜:“谁?”
叶白汀转向他?:“接下来进户部的,是谁?”
申姜笔尖落在了另一个名字上:“孟南星。”
“根据蒋宜青的经历,我们很容易猜出来,孟南星都遇到了什?么,大概还是这?一套,从单独加班,单独体?贴,单独给机会开始……”叶白汀眸底墨色沉浮,“你猜他?从了没有?”
申姜想了想孟南星低调做人,尽量不往上官面前晃的风格:“没从?”
叶白汀垂眼:“孟南星从小被按在屋子?里念书,没怎么被欺负过,但凡被骂一句,他?娘都要堵人家门
口骂一天?,他?字写得好,也有才华,肯定是有心气的,我猜,一开始,他?肯定不会从。但他?对于?权威的理解……”
“父母和领导,有些部分是很像的,从小时候开始,生母的权威压制,训练了孟南星的服从感,面对万承运这?种高高在上,他?不可能掀翻撼的力量,他?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逃避,难受,但户部是他?寒门出身?,辛辛苦苦才闯到的地方,谋到的生路,一旦生出退意,别?说来自万承运的威胁和挟制,他?的娘亲王氏都不干,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必须要光耀门楣,给她争光……他?一定挣扎了很久,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他?内心不能接受,但最终半推半就,还是从了。”
叶白汀说话很慢,似在一边想,一边分析:“所以他?在户部才能那么特殊,他?可以随便请假,干不干活儿都没关系,可以任性施为,该去的应酬不去,我猜他?的呕吐,或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他?讨厌与上司这?样?的亲密接触,觉得恶心,所以每次事?后都会吐,但这?种场景发生,大半都在私底下,他?自己会注意避着人,也不会被人看到,他?应该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才随波逐流,没有上进心,随便混日子?,从户部官署到自己的家,生活像一张大网,把他?牢牢的罩了起来,他?摆脱不了上官,也挣脱不了生母,仅剩给自己的,大约就是一点‘不甘心’了……”
申姜嘶了一声,又翻看自己的小本本:“我这?里查到了不少日常信息,还以为都没用,少爷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这?些都是佐证,才不是没用!那孟南星总是生病,说是休虚亏空,五更泄,小小年纪,身?体?都这?样?了,自己却不肯吃药调理,有谁不希望身?体?健康?这?肯定是另一个用来推脱上官的理由!他?在隐晦的表达自己的反抗——对着病歪歪病的快死的人,你总不会有那种兴致吧! ”
翻着翻着,他?又说:“还有,去年七夕,管修竹死的那日,他?不是走?的很晚,别?人走?一趟被迫又被叫回来,他?一直在官署?我在查他?日常的时候,就发现他
?每个月都要在官署留宿几日,他?又不是公务繁忙,上差特别?积极的人,怎会加班至此?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加班,而是被要求留下的!”
叶白汀眯了眼:“他?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在?”
“不错!因当时我没太注意这?条信息,现在翻万承运的走?访信息,他?们的时间经常在这?里重?合,大半孟南星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归家很晚,甚至不回……”申姜翻小本子?的手一顿,“对啊,去年七夕,万承运也一直在官署!”
叶白汀:“孟南星和赵兴德的时间呢,可有重?叠?”
申姜找了找:“这?个就不太确定了……但我可以查!明天?就查!”
他?手里缺少线索链,不能随便肯定,可孟南星和万承运有事?,肯定板上钉钉!
他?拎着笔,刷刷两下,在孟南星和万承运的名字间连了一条直线,注明关系‘有一腿’,和赵兴德之间连了一条虚线,写上‘待确认’。
之后就是李光济和管修竹了。
申姜看着前者的名字摇头:“李光济肯定不行,长得太寒碜,也不能说寒碜,就是普通人,扔大街上找都找不出来,上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边分析还一边念叨,“我就说,怎么他?们户部拎出来好些都长的不错,合着是挑过的!”
“这?两个人一起进的户部,那万承运的新目标应该是管修竹了?小伙子?长的俊,还爱笑,乐于?助人,好脾气……”
“管修竹没从。”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虽没有邓华奇那么硬气的身?世,随便挑地方混日子?,什?么麻烦都不怕,到底也是书香世家,三观正直,善良好脾气的底线是不被欺负,骨头硬,对方伸来的橄榄枝,他?或者干脆没看懂,或者看懂了,直接拒绝了……”
“所以才遭此大祸!”申姜光是听?听?就觉得很遗憾。
遗憾完,他?还有个问?题不懂:“那李光济呢?户部不是看脸招人的么?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他?家好像也不怎么富裕,不可能有钱走?门路的!”
叶白汀声音微凉,带着讽刺:“给出了这?么多方便,哪个都得照顾,那总得有个干活的
人吧?”
“干活的人?”
申姜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今日去户部,经过李光济的案几,那上面东西都快放不下了,想想那堆死都理不完的卷宗,他?就替李光济窒息。
叶白汀:“户部的人员组成很明显,如?蒋宜青孟南星,不管愿意不愿意,最后人是从了,听?话的人,总得给点甜头吧?或是升职加薪,或是减事?减责;寻常公务,总得有人做吧?如?李光济这?般,家世不显,官场无倚仗,本身?又胆小怕事?,才能也算有,能用的上,不压榨你压榨谁;上上下下事?情这?么多,有人还想贪污搞事?,这?明里暗里的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怎么办?出事?的时候,总得有人背锅吧,不提前培养,预备一个?像管修竹这?样?不听?话,硬骨头,过于?正直,多次给机会仍然不上道的,那就抱歉了,平时随便养着,用不到也没关系,以后不就用到了?”
申姜:“那还有邓华奇?”
“大多数部门,总有那么一两个空降的,惹不起,降不住,当个吉祥物供着就是,如?果哪天?有了麻烦,还可以寻吉祥物背后的势力帮忙不是?”叶白汀面无表情,“至于?赵兴德,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要么,是上官不挑,丑一点也能下嘴,要么,走?的是李光济的路子?,脑子?却比李光济灵光,事?办的又顺又好,不叫上官烦恼一丁点,上官满意了,把他?划拉到自己阵营,成为心腹,再让他?沾点脏事?,彼此利益相通,结成更稳固的同盟,他?还能跑的了?”
看,小小一个户部,该有的都有,齐齐整整,职场不仅仅有干不完的工作,九九六的加班,还有隐在黑暗里的打压和控制,每一个新人进来,都早就被规划好了固定的方向,你往前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看起来是自己做下的,其实都在别?人的掌握中,要么,你终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波逐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要么,你积极的同流合污,一时风光无量,身?边花团锦簇;要么,你顽抗到底,粉身?碎骨,只为心中那一点底线和光明。
在这?里,每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才华,相貌,性格
,上官给你的好,给你的照顾,都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叶白汀声音很低,带着微沙:“我猜,万承运用来打压控制下属的手段,并不止这?些,我们知道的,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啪”的一声,烛盏爆了个灯花,打破了房间内的压抑和沉静。
申姜抄起自己的茶杯,灌了一杯水,想想不对,又执起茶壶,非常恭敬的,奉若神明的,给仇疑青续上盏茶。
仇疑青皱了眉:“嗯?”
申姜:“就是突然觉得……咱们北镇抚司挺好的,除了不守规矩会挨挨板子?,做错了事?罚点银俸,同僚脾气都挺臭,不就手,功劳积攒很麻烦,升官很不容易……”
见指挥使脸色越来越黑,申姜立刻立正站好:“至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到哪个位置全凭自己本事?,关起门来,只论能力,只有自己给自己兜底,打开门,指挥使就是最护犊子?的,谁敢欺负咱们就是个死字,指挥使威武!属下愿一辈子?为指挥使鞍前马后,忠心不二?!”
仇疑青:……
申姜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不过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万承运,这?么有能耐呢?少爷您说是不是?”
叶白汀给他?面子?,帮他?把话题继续下去:“人心鬼蜮,接触不多的时候,你怎知他?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狼?”
“所以去年那库银贪污的事?,也是他?干的?”申姜忽然拍了下手掌,“那他?岂不是杀机最明显,下手也最方便的人!”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是否杀人,现在证据不足,不能随意确定,但库银贪污,一个人做风险太大,看他?的心性手腕,我倾向是另一种,他?分到了足够的利益,却未必亲自经手留下了大量证据,落为把柄。”
他?猜,这?件事?有同伙,一旦遇到意外?,事?情暴露,分了钱的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得抱团合作,消除隐患。
申姜:“管修竹在户部众人嘴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骨头硬的人,不懂事?,不听?劝,不配合,照少爷的说法,他?在这?个贪污库银的事?件里,是背锅的人,可他?又不傻,让他?背他?就背么?难道是他?有什?
么把柄,被别?人抓到了?还是当时所有的一切证据,全部是构陷?”
叶白汀:“我倾向是构陷。管修竹为人不错,我和指挥使曾走?过他?在去年七夕走?过的那条路,有人对他?印象非常深刻,人在日常自然聊天?的时候,大都不会说谎,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柔体?贴,助人为乐,知道他?志向远大,风光霁月,他?的确是一个很有风骨的人……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给他?续了杯茶:“……嗯。”
申姜手上转着笔,若有所思:“可是构陷,也要有东西的,什?么都没有,怎么构陷?临时凭空做么?漏洞太多,很容易被查出来啊!”
“所以我说了,这?是‘提前’准备好的背锅人啊。”
叶白汀眯了眼:“心有城府的上官,想害一个下属还不容易?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拿了什?么,准备拿什?么,在哪里给别?人行了方便,哪件事?有可能爆雷,就挑出一些相关的事?,交给管修竹去办——管修竹去年才进户部,是职场上的新人,阅历不够,处理事?情的经验也不丰富,哪里分辨得出那层层事?项里埋的猫匿?只要他?接了,办了,手续流程里有他?的签押盖章,那出了事?,他?就别?想跑,都用不着别?人,户部自己上下捋一捋,就能挑出他?的各种‘小辫子?’,你若仔细搜集了有关他?的证据,不必局限于?他?去世那几日,往前找,应该会有相关发现。”
申姜低了头,重?新翻了翻自己的小本本,没一会儿就拍了大腿:“还真有!四五月份的时候,管修竹就很忙了,那段时间户部进了税银,里里外?外?很多事?情要忙,记录也要补,后来江南水患发生,他?就更忙了,好像安排了不少……采买的活?”
叶白汀:“采买?”
再细的申姜没查到,只能摇头,房间很快陷入了安静。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开口,为二?人解惑:“户部拔银是为了赈灾,可灾区需要的,并不是银子?。”
叶白汀秒懂,眼睛一亮:“是银子?买得到的东西!”
仇疑青颌首:“这?银子?从出库开始,甚至在还没有出库的时候,就已经
决定好了分发出去的方向,都需要换置些什?么东西,当地能置办得到的,就少换些,当地置办不到的,就多换些,务必银子?和物资同时抵达灾区,第一时间缓解灾区百姓的困境,库银的每一道转手,每一笔去向,都必须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看。”
看似严谨,没有漏洞,实则这?里头,能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商家接了订单,知是官府购置,不会拖欠,一般会立刻清点出货,直接发出去,银子?后一点到都没关系,但这?货品质如?何,数量如?何,价格几何,就只有经手人知道了。”
这?里面的操作空间不要太大,银子?每次转手,都会少一点,所有经手人心知肚明,只要账面上对得上,东西数量足够就行,可真正送到灾区的东西,就未必有那么好了……
这?种事?不用明说,大家都能想到,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中间这?些差价,流去了哪里呢……”
叶白汀眉眼幽深:“商家估计是不大敢贪的,顶多是薄利多销,在自己的生意单子?上,算是大赚了一笔,这?中间采买办事?的人,也会分到些许薄利,帮着虚假报账,比如?让商家拿次货,账面上却走?高价,挣的是中间沟通交际的脏钱,挣多少,全看自己手狠不狠,和背后靠山的关系好不好,大头,自然是流到了贪污的高密手里,这?些中间人是谁的人,贪污的款项最终就会流到谁手里。”
仇疑青:“户部赈灾走?银,手续良多,几乎每个部门都要走?一遍,每个重?要官员都得签字批条。”
申姜非常惊讶:“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参与了?”
仇疑青:“具体?是不是,又参与了多少,还在细查。”
申姜看向叶白汀:“那那个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管修竹,岂不是也……”
叶白汀眉目微深:“他?被排挤了。”
申姜:“可户部不是还在他?私宅里聚过宴?”
“今日你不也听?到了蒋宜青的话?这?是户部的规矩,他?们那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免不了操持聚宴,培养凝聚力,上官下官都有,独独漏过他?,岂不是太明显了?”
叶白汀道:“
在他?拒绝那些‘机会’,不听?别?人‘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抛弃了,他?开朗爱笑,他?乐于?助人,他?心中有底线,有坚持,但他?被孤立了。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是这?里官场的规矩,和光同尘,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这?话中真相实在太沉重?了,申姜老大一个爷们,都被打击的不轻:“是,是这?样?么?”
身?为锦衣卫,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干过一点小坏事?,谋过一点小利,但户部这?吓人的玩法,他?可从来没见识过。
仇疑青:“经查,赵兴德,邓华奇,蒋宜青,孟南星,甚至李光济,在去年七夕之后,都有大量不明财产流入名下,有些是名下铺子?突然接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有些是在外?面捡漏,用很低的钱买到了很昂贵的字画,有些则是拿本身?并不值钱的字画,高价卖给了别?人……”
看起来每一种都很普通,不是非法所得,只是运气好,可叶白汀不要太明白,这?就是另类的洗|钱方式。
申姜震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孟南星竟然也……”
叶白汀提醒他?:“你之前不是也查过了,孟南星将所有俸禄,走?礼,都交给娘亲保管使用?”
申姜:“是啊。”
“数量还不少?”
“不算少。”
“就算他?有才华,最开始进到户部,办了一些事?,可他?毕竟是个小官,又不擅交际,哪来的那么多进项?”
是啊……正经做官,俸禄也就那么点,不捞点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油水?
申姜表情有些复杂:“所以你之前才那么确定,孟南星从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遂他?对管修竹,也有更多的愧疚。”
申姜:“所以离开京城之前,他?去了管修竹的宅子??”
“他?喜欢管修竹。”叶白汀道,“今日在户部,李光济已经承认,他?喜欢孟南星,但并没有得到孟南星的回馈,可孟南星在死的那一日,身?上带着同心方胜,他?是有心上人的,我猜他?离开京城之前,想做的事?是,和心上人告别?。”
可这?件事?还没有更多的证据佐证,到现
在为止,还只能是猜测。
随着人物从点到线的分析,叶白汀思路已然开阔:“如?果这?件事?如?同我们推测的这?般,有件事?就很好理解了,管修竹死在去年七夕,库银贪污案随之结案,孟南星应该很痛苦,他?喜欢管修竹,却无法挽回这?样?的局面,甚至连他?自己,都是造成管修竹之死的恶人,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调查结果不允许,上官不允许,娘亲王氏不允许,连他?自己的过往履历,都不允许。”
“王氏死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压着他?的东西,或者说,支撑他?的东西没有了,他?向往的,想要的,又没得到,永远都得不到了,会产生其它想法很正常,他?可能有当年案件的证据,心中有了决定。”
“他?会遇害,很可能是在腊月二?十二?,离开京城的这?一日,他?来到管修竹的宅子?,各种情绪齐齐涌上,难以自控,偏又遇到了某位同僚,言谈间过于?偏激,甚至说出了一些翻案的狠话——他?被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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