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刚刚那个房间, 还是刚刚那个位置,微风拂面,阳光灿烂, 二人对坐窗前,倒是不挑。
仇疑青握着小仵作的手,久久没放:“不害怕?”
“事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怕的?”叶白汀任他拉着右手, 左手抵在桌上, 撑着下巴,“不是有你在?”
仇疑青心中受用,给小仵作倒了杯茶, 也不递给他,试了试温度正好, 就伸手过去, 让对方就着他的手喝。
这黏黏糊糊, 又舍不得的样子……
叶白汀也挺受用, 笑眯眯的受了,不但小口小口喝了大半盏茶, 还看了看桌上点心, 暗示仇疑青喂给他吃。
“娇气。”
指挥使能怎么办呢?养了个娇气的小仵作, 就得哄着惯着呗。
仇疑青选了颗模样最好看的小点心,喂给他:“好吃?”
叶白汀吃的一边脸都鼓起来了, 像个小松鼠:“好吃!还要!”
仇疑青:“……好。”
一番黏黏糊糊的互动过去,不安的气息渐淡,之前那点意外彻底过去了,仇疑青把人按在怀里亲了两口,也能放开对方的手, 好好说话了。
“今日可有收获?”
“那可太有了,”叶白汀一边喊了声让外头上菜,一边笑眯眯跟他说,“还记得那个小匣子么?申姜一大早给我找过来的,钟兴言和鲁明联络用的那个?我用它试了,毕正合认识这个匣子,也知道很多钟兴言和鲁明的秘事,他和鲁明必有勾结合作!”
仇疑青垂眉:“看来这条线,我们需得加紧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刚好外面有柳叶吹进来,打着旋落在桌面,他伸手将柳叶拂下,突然想起刚刚站在柳树下,苏屠的背影。
这个人……倒是有些让他瞧不出来。
案情相关不提,只说苏屠对他的保护,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过,并不像对普通百姓的关心,为什么?他哪里吸引了苏屠,让苏屠待他不同?
“因为你可爱?”
“嗯?”叶白汀反应了反应,才发现自己刚刚自言自语,把疑问说出来了,仇疑青的回答竟然是可爱?
仇疑青垂眸,将茶盏续满,推过来:“苏屠当过兵,兵者,护佑百姓乃是本能。”
这么解释也没错,但叶白汀就是感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还是把刚刚所有经过,事无巨细的,和仇疑青讲了一遍,看看自己有没有漏过什么线索。
仇疑青听完,沉吟片刻:“毕正合说,致使鲁明死的那杯酒,是苏屠倒的?”
叶白汀点了点头:“他这个‘一直醉睡’有点问题,好像什么都错过了,你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不知道,但又好像什么都没错过,其实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最大的疑点是,致命鲁明死的那杯酒,当夜酒宴,鲁明喝了很多酒,谁倒的都有,有别人敬他,有他敬别人,有拼酒,有赌酒,毕正合怎么就能确定,哪一杯是让他致死的酒?
“这晚别人的局,毕正合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不会说。
仇疑青:“申姜有的忙了。”得加快速度。
饭菜很快上桌,竹枝楼的菜,自不必说,那叫一个菜式丰富,色香味俱佳。
跑堂小二一边规规矩矩地上菜,一边给自家少爷带了话,说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叫人,老板娘正在忙,没空过来招呼,还请指挥使莫怪。
叶白汀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刚刚又是跳窗子,又是被人救,那么大动静,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关心?没准早生气了。她不过来,就是顾及仇疑青也在,刚才正好是一出‘英雄救美’,当姐姐的再生气,也不能坏了弟弟好事不是?
她哪里是忙的来不了,她这是在提醒弟弟,抓住机会。
叶白汀弯了唇,笑眯眯给仇疑青夹了一筷子菜:“来尝尝这个,姐姐这两天才开发的新菜。”
仇疑青感觉小仵作心情不错:“很开心?”
叶白汀:“和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当然开心!”
仇疑青默默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一会说你就多说点。
叶白汀清了清嗓子,一边吃着饭,就几个问题和仇疑青讨论了一会儿,才暂时按下命案,问起其它:“你那里呢?可有什么收获?”
仇疑青:“那夜追踪木雅,我从他手里抢到了点东西。”
叶白汀立刻精神了:“与八王子有关?”
“使团内部抢的东西,很难说同此人无关,但中间机窍到现在还未打开,”仇疑青沉了眉,“对方加了密,需要一种特殊的破译方式,可能是一本书,也可能是别的。”
叶白汀:“……瓦剌人,也够谨慎的。”
仇疑青:“现在已有方向,大约两三日就会有答案。”
“奇怪啊,”叶白汀想了想,“八王子就没冒过头?这可是回家的机会,他就一点都不着急?”
“他非常谨慎,恐怕是想先看一看使团内部的较量,双方都是谁领头,打什么主意,怎样切入能获得最大利益。”
“也对……那两边也在斗法,万一他眼瞎了,选了九王叔的人,一头撞进去,哪还有活路?”叶白汀不要太懂,“还有呢?别的线索有没有?”
仇疑青:“你姐夫没事,除了有些忙,其它都好。”
“嗯。”
“燕柔蔓也没事,递了很重要的消息过来,现在还不能说。”
“嗯。”
“再有就是我这边,同命案有关的消息了,”仇疑青指节敲在桌面,“现在已基本确定,酒宴当晚,致人身亡的假酒木精,是鲁明带进去的。”
叶白汀筷子一顿:“查清楚了?”
仇疑青:“他在这夜参加酒宴前,特意去了库房一趟,说是要抽检,酒行生意和菜蔬生意大库房是挨着的,抽检也是经常会有的事,并未有人觉得奇怪,因中间过来过去,忙碌的人太多,鲁明自己也并不时时在原来位置,他最终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不尽知晓……”
“但昨日仓房对账清库存,发现木精少了一瓶,这种东西有毒性,使用上必须谨慎注意,向来由专人看管,能接触的人有限,最后的排查结果证明,没有其它可能,只能是鲁明拿走了。”
他吃饭快,也不耽误说话,叶白汀很有点好奇,这个技能是怎么练成的,这男人怎么做到吃饭速度这么快,还能保持饭桌礼仪,优雅如君子的。
“之后呢?”他抬头问,“鲁明把这瓶假酒带到了酒宴现场?还是给了别的谁?”
仇疑青:“之后他和钟兴言见了面,但这瓶假酒并没有转移,的确是他亲自带进了酒宴现场。”
“达哈的人没查?”
“查了,所有与宴之人,照达哈的规矩,是要搜检身体,不允许带任何兵器的,案发之后我们问供,所有人也对这一点进行了证明,包括门房,说所有人都好好检查过,没有问题。”
“但是肯定有问题。”
“对,门房当时出了点意外,刚好是鲁明进门的时候,前头一个门房因其它事被叫走,交代了后面的门房,后面的门房又没听清楚,以为鲁明已经搜查过了,鲁明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就简单放过了——这段日子因为公务,鲁明经常出入使团院子,门房们也都熟悉,乐的给面子,未觉得对方在撒谎。”
“谁知后面出了命案……”叶白汀对比下心情,很容易理解,“门房怕给自己惹麻烦,干脆闭口不言?这门房不是咱们的人?”
仇疑青摇头:“我们的人只负责守卫,以及第一道进出门槛,往里,都有瓦剌人自己负责。”
叶白汀听完整个过程:“总之就是,这假酒,是鲁明自己带进去的,证据确凿。他把东西带到了宴会场,转到现场的酒壶中,但他肯定不至于杀自己,没人会想用这样的方式自杀,他想干什么呢?”
结合往日线索及今日刚刚听到的事,仇疑青沉吟片刻:“有栽赃可能。”
叶白汀一想,立刻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事:“这夜苏酒酒的出现可能是个意外,但前番酒水的订单清补,苏记酒坊一定会来人,使团欲开边关互市,对酒有意向,要的也是真酒,鲁明心里再有什么主意,也是绝不敢和达哈乱说,却可以借机生机,如果苏记酒坊送来的酒里——有假酒呢?”
那好处不要太多。
其一,这门酒水生意,苏记酒坊就别想要了,双方建立不起信任,使团不会再下订单,只能找别人,找谁下订单呢?现场最有资历,生意做得最大,门路最广的人,还有谁?
其二,达哈那脾气,你算计他,能不能算计到是一回事,做没做出来也不要紧,但只要被他抓住了小辫子,他必要借机生事,对苏家态度大半不会只取消订单这么简单,还会落井下石,干点别的……这就是另一个机会了。
鲁明仍然可以复制以往,帮钟兴言‘猎艳’的肮脏操作,顺水推舟,把矛盾闹大,让苏家应对不了,然后卡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过去‘好心提点’,说别人势大,咱们惹不起,你们想平安度过这个坎是不是?其实也简单,把你家闺女送过来,甭管往哪送,送给谁,只要你们愿意,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么,这事,我帮你们平……
叶白汀对申姜送过来的调查卷宗记忆深刻,那里面说,鲁明用这种方法,祸祸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
“你说这件事,钟兴言知道么?”他眯了眼梢,“鲁明替他办事,为他猎美,他真的一无所知,不推波助澜?”
众人口供里,此人那夜的表现,可不太像。
仇疑青颌首:“他应该知道,不管是当晚态度,还是次日你我问供时他的回答,都可见一斑。”
那态度自然而流畅,对苏酒酒随便就能评头论足,就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一样。
“鲁明这么听话,钟兴言用的这么顺手,应该不会想杀了他?鲁明带酒进来,只是为了栽赃,可能并没有打算让谁喝,以此方式杀人?”
叶白汀皱眉:“这个局,到底是被谁利用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鲁明死?他是一进场就注定要死的人,谁安排的?
仇疑青:“也不一定。”
叶白汀:“嗯?”
仇疑青声音略慢,意味深长:“我们现在知道鲁明吃里扒外,和毕正合有勾结,钟兴言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叶白汀凝眉沉吟。
是啊,钟兴言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曾被人调侃笑面狐狸,能做上礼部侍郎的人,真的就如表象这般,能力不怎么样,又贪财又好色?呃,贪财好色是真的,能力如何,怎么评价?
他爱财,名下生意无数,喜享受,该自己赚的银子被鲁明给了别人,他一点没察觉?真没察觉,就是真的蠢,真的无能,如果察觉了……杀人动机就有了。
“此事我会带着申姜查,莫要忧心。”仇疑青给小仵作盛了碗汤,“乖乖吃饭。”
叶白汀笑了,低头捧碗:“好。”
一顿饭吃完,时间也没过去多久,该说的说的差不多,之后要等更多的线索佐证,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你接下来要去哪个方向?”
像要目送仇疑青离开。
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北镇抚司总是忙碌,案子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没有案子,指挥使也公务繁忙,很难有空闲许久的时候,总是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他们的相处,总是伴有这样的瞬间,总有一个人,目送另一个人背影离开,头也不回。
仇疑青心中一软,揉了下小仵作的头:“先送你回去。”
“不用,”叶白汀仰着脸看他,眼梢弯弯,笑的很乖,“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再说也不远,你早些办完你的事,才好休息啊。”
他越乖,仇疑青越离不开,倾身亲了亲他唇角:“听话。”
“可是……”
“你也说路不远了,不差这一会儿。”
“好。”
一路风声过耳,阳光正好,就是有些热。
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差这一会儿,叶白汀干脆拉了仇疑青进屋,让他饮了些井水浸过的酸梅汤,好歹凉快凉快,解解暑气,才放了人走。
指挥使安排缜密,申姜动作也快,到了晚间,新的消息卷宗陆续回来了。
叶白汀盘膝坐在小几前,认真整理查看。
因确定了鲁明和毕正合确有合作关系,锦衣卫带着人细查深挖,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二人确有暗中接触。只是他们很谨慎,每次见面都很小心,必在暗处,才不易查。
二人到底在谈什么事,有什么猫匿,没有人知道,他们秘会时不会带任何下人,旁边的人也不可能听到,锦衣卫现在同样没结果,但二人的密会时间地点遵循一定的规律,几个月前就开始,近来越来越频繁……
二人之间气氛也不是特别好,有他们去过的酒楼小二为证,虽听不到两位客人聊了什么,但两位曾经小吵过,似意见不和。
不过毕正合脾气不好,很多人都跟他吵过架,不只鲁明,申姜在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举例,比如杜康,就是苏记酒坊的那个小徒弟,也和毕正合吵过。
杜康看起来安静沉稳,到底也是少年,师父和师姐都不在的时候,脾气没那么好压住,他家的酒好,有时京城贵圈请宴,也会来下订单,半年前有一回,毕正合不知为什么,突然挑剔他家的酒,还骂了他家的人,杜康没绷住,两人吵得很凶,差点动了手……
叶白汀指尖在‘酒’和‘人’两个字上来回流连,若有所思。
杜康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管那日问供表现,还是近来卷宗里查到的信息线索,他的成长环境,很难造就冲动的性格,因他师父已经很冲动了,不怎么喜欢解释,惹急了就爱打架,他最惯常做的,就是哄师父劝师父,消火平事。
师姐和师父脾气很像,虽不至于和人打架,但也很少解释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高兴了生闷气的时候多,和父亲面对时又倔强,杜康惯常做的事,还是哄,就像父女两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因有他的存在,这个家才温馨平和了很多。
杜康是个很温润的人,连酿的酒都方正温柔,没太多棱角。
他突然发脾气,到底是因为酒,还是人?毕正合对苏家,难不成有什么目的?
这一点可能需要留意……
叶白汀分析着送过来的线索,分门别类整理好,将认为有必要的方向写在纸上,让人递给申姜和仇疑青,很晚才休息。
北镇抚司灯火通明,彻底不熄,所有人都又忙又累,休息都来不及。
叶白汀都忘了关注时间,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人了,直到这天早上,终于看到了申姜。他眼底青黑,肤色也不怎么好看,胡子拉茬,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昨天晚上回来的很晚。
或者昨天晚上根本没回来,是今天近黎明方归,短暂休息了一会儿。
“指挥使不在?”
“嗯,没见回来,”叶白汀递了碗豆浆给他,“若有要事汇报,恐怕还是得让人寻去传话。”
申姜一口干了豆浆,抹了抹嘴角:“倒也没那么紧要……行,我知道了。”
对方吃饭架式风卷残云,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叶白汀干脆拿了个油饼,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啃,让出桌子,方便他发挥。
一顿饭吃完,申姜总算有了些精神:“我还得出去接着查,少爷您也自己保重,别又忘了吃饭,再累着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一点不耽误,连对方回话都没听。
叶白汀目送人离开,转身收拾桌子,东西还没收拾完,就见申姜又跑回来了,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急促,一脸肃正。
“怎么了?”叶白汀动作顿住,“出事了?”
申姜:“又死了一个。”
“谁?”
“毕正合。”
申姜搓了把脸,火气就上来了:“我就知道这帮孙子不消停,这次命案不好查,指挥使让各处加强防卫,警惕意外,还没吓住他们!这还好咱们先行一步,试探出毕正合和鲁明有阴私勾结,要是再晚一点,岂不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到!”
他还在这发脾气,叶白汀已经迅速到屏风后更衣:“人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现在现场情况如何?可都知晓?”
“具体的还不清楚,下面人报信的急,我只知道他死在他自己家里,书房,死亡时间未知,原因未知,”申姜眯了眼,“反正跟这次使团的事脱不了干系!”
“指挥使呢?”
“事情刚发,底下人报信分两头,一头往这边,一头去找了指挥使,指挥使现在未有示下,但应该差不了,只要不忙,他都会去现场,那咱们……”
叶白汀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自然要去。”
申姜:“时间不等人,那我们就先去?”
“走。”
“是!”
申姜本来有其他的调查走访任务,但今日事发意外,现在应该没空了,他招手叫了自己的手下过来,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让他们去尽量查,他则上了马,陪同少爷一起去玩案发现场。
这一路略远,街上也没什么人,申姜打马靠近,和叶白汀小声嘀咕:“少爷觉不觉得,这回的案子越来越怪?前头两个死者,一个看起来是为财,一个看起来是为色,后来咱们分析感觉都不对,好像是应该为了什么秘密,毕正合现在死,难道也与此有关?”
可这个人在案子里的存在感很低,因酒宴那晚,他的确一早醉了,大部分时间趴睡在桌上,若不是少爷分析,感觉有些不对劲,设局套了一下他的话,锦衣卫到现在许都发现不了这层关系……
叶白汀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在竹枝楼的套话过程,并没有什么问题,毕正合的死因,还真不是锦衣卫失误,或许他这里,也的确藏了什么东西。
二人到了毕家,仇疑青还没来,锦衣卫照规定封锁现场,各处守卫,毕家人似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意外,主子下人都有点乱。
见当家主母由丫鬟扶着倚在院门口,哭成一团,申姜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走过去了解情况了。
叶白汀也未先进去,就站在院子里,顺便先观察环境。
做为当家男人的书房,这个位置好像偏了些,院子南北通透,视野很好,屋角挂着悬铃,风一吹响声清脆。
风……
这里风好像有点大,与别处不同。
叶白汀细嗅辨认,好像有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