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绿酒2

  玄门里虽然多出奇闻异事,可也不是任何装神弄鬼就能扯到妖魔邪灵,比如此次香炉镇的这个作乱邪祟。

  莫说黎千寻这个纵横修真界的老不死和少年成名的名家仙首晏茗未,就是随便从四方世家宗室弟子里头拉一个过来将此事听上一遍,也能立刻察觉此间蹊跷门道。

  “晏宫主有何高见?”

  “阿尘并非真心想要姑娘。”

  黎千寻眼尾一勾斜了他一眼:“我是真心想给你弄回去个姑娘!”

  晏茗未微微低头笑了一下,隔着重重白墙墨瓦遥遥看了眼炉口的方位,道:“未央宫已经有了四个女弟子,欢儿是最后一个,决计不会再收。”

  黎千寻看着那人一脸明察秋毫般的风轻云淡,话语里却又偏偏带出一股子欲盖弥彰的凛然,轻挑眉梢撇了撇嘴,待两人视线相对,眼中都是心照不宣。

  茶馆开在若干年前,而仙人庙里的石像头颅被摘却并非茶馆开张之时。给石像重塑金身之后出过命案,却只对外宣扬仵作验尸结果和死者没泡温泉。

  即使江湖向来是非多,行走在外便是生死由天,但在如今四海升平的修真界里,人命可也没有那么轻贱。更遑论这人命官司还是妖邪作祟,司天寮可真不是各家派出来吃白饭的摆设。

  而这个在香炉镇作威作福的泉眼邪祟却只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被谣传的扑朔迷离,只说大掌柜怕麻烦大家仙卿,未免太过闪烁其词。

  黎千寻被晏茗未越来越深沉的眸子盯的别扭,紧紧袖口话锋一转:“那小伙计说死的人都是‘外乡人’,就是说或许根本就没有命案。”

  “嗯。”晏茗未笑着点头,“所以兴许真是一出闹剧,只是不知为何要这么做。”

  黎千寻道:“做买卖的生意人,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悬赏不就相当于一张宣传布告么。”

  “若果真是主家装神弄鬼,你有何打算?”

  “没啥打算,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管它作妖的是主家还是客家,只要不是邪祟作怪,就由他去呗。总之我要先去看看那两座被塑了金身的大仙。”黎千寻走

  在前面,说着便拍着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将四界灵司和七情散人放在一起还面对面,笑死我了,这镇上的百姓想法真是清新脱俗,哈哈哈哈!”

  晏茗未道:“七贤中七情前辈和四界灵司道修最为端正,是后世各门各派仙修者的楷模,向来最受各门派追崇。不怪这里的百姓不懂玄门恩怨。”

  黎千寻见他一本正经的讴歌两位流芳后世的创世七贤,撇撇嘴不置可否。

  说到七贤,黎千寻最熟悉不过,毕竟他两辈子几百上千年,最义无反顾最轰轰烈烈的日子都在那些并肩作战携手论道里头了。

  而他这辈子栽的第一个跟头,就是拜被后世修者供在神坛上的四界灵司所赐,那个绕着整个丹鼎峰的弦音井回阵,就是他的手笔。死都死了,还记着不能让壬清弦太平,在人家老巢布下陷阱就为把他送回门里。黎千寻也曾腹诽过,真不知道言溪棠背地里记了他多大的仇。

  其实黎千寻上辈子并没有得罪过言灵司,四界主修乐术,琴瑟笛箫钟鼓铃钺,世上所有乐器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言灵司性子孤僻,鲜少与外人往来,七个人在创世之战前,也曾有过无数的摩擦和调和,其中闹得最欢的就是言溪棠和壬清弦。

  壬清弦最初研究弦术,遇着瓶颈或是有了灵感都会去‘请教’精于乐术的言溪棠,十几年如一日的死乞白赖跟人交流道修心得,到头来也没能让那张冷淡禁欲的表情溶出一点暖色。

  壬清弦性子飞扬跳脱,说话做事向来不喜拐弯抹角,其实不止清冷孤僻的言溪棠对他避之不及,就连双玄五色两姐妹有时也会指着笑骂他奔放过头口无遮拦。

  创世之战未结束时众人尚能不论内忧一致对外,倒也相安无事。等到妖尊被俘,七人合力将其散灵之后,修真界重整换代,玄门安定河清海晏,往日曾并肩作战的几人便不知不觉分了好几拨。

  其中立场最为分明的便是四界灵司,他不曾踏上镜图山一次,便也再不许壬清弦进他司音谷一步。

  黎千寻还笑叹言灵司言出必行的刚直风骨,直至上辈子的他灰飞烟灭,言灵司才万分贴心的上丹鼎峰布下传送阵以绝后患。

  而七情散人,则是

  数百年来跟六壬灵尊交情最深厚的一个正面人物。

  清骨玉姿不染尘露,不论当时还是后世,在玄门众修者眼中就是谪仙般的清修仙宗。

  七情散人和壬清弦结识早在七人相交之前,当初他上赶着一门心思想要捂热那个冷心冷面的言溪棠时,七情就曾劝他勿做无用之功。

  七情和四界都属清修一派,与另外几人辄舞枪弄鞭剑刃舔血自有诸多不同。但二人虽相似之处颇多,可共处时却从来如同陌路,那两人之间的冷锋相对,甚至比四界对六壬毫不遮掩的厌恶还要令人胆寒。

  很久之前求道修丹没什么章法,能在泛泛众修中闯荡出来的便都有着自己的一点邪性,或许正是那一点的不能相容,后世被捧成清修双宗的七情和四界却恰恰是七贤中最不可能同道的死对头。

  若那破石头烂泥巴做成的神像真能通灵,根本不用宣扬什么邪秽作祟怪力乱神,只那两位仙宗内斗的热闹就足够这小镇名扬天下了。

  黎千寻兴致盎然想要围观两个无端被凑到一处的苦主,到了山丘顶却发现两个庙宇都关着门。此时山顶一带可比山下热闹百倍,青天白日里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翻墙擅闯人家供神的庙,两人便随意打量几眼准备去茶馆报名“住店抓妖”。

  炉口温泉不算太大,总之远远比不上碧连天莲池。小伙计口中的“茶馆”客栈就绕着温泉水池而建,几栋连在一起的雅致小楼将水池围了半个圈。

  未进茶馆大堂,远远就能听着里头人声鼎沸,黎千寻微微皱眉,说是各方仙修侠士来了百来人,可总觉得扑面而来的刀剑煞气远重过丹修的灵气。

  正值午时,茶馆大堂里头熙熙攘攘坐满了在用饭的各方豪侠,有白须白发一脸浩然的老者,有虎目浓眉满面须髯的壮汉,自然也有几个长衫道袍恨不得在脸上写下“仁修”二字的丹道散修。

  慕名而来茶馆施展神通的果然都是汉子,黎千寻楼上楼下的来回打量,咋舌暗道。

  两人一进门,就引来或嫉或妒或怨或怒的目光无数,上下两层十几张桌子不论拼桌的还是结伙抱团的都停下筷子盯着二人。

  一身正气姿容高贵的晏茗未自不必说,往日黑不溜

  秋一身粗布的黎千寻眼下也是一身正经八百的浅色道袍,虽只是碧连天普通弟子服,却也是有银线勾边的宗室弟子校服,与大堂里头吆五喝六粗声粗气的几十号人完全不是一个等阶。

  正在大堂穿梭的小伙计也是眼前一亮,殷勤地凑过去问:“两位打尖还是住店?”

  晏茗未颔首微笑:“听闻此地有邪祟作乱,可是这间客栈?”

  小伙计连连点头,将手里的长抹布往肩上一搭,道:“两位是哪家的仙卿?”

  “我们是过路散修。听说有热闹,来凑一凑。”黎千寻插嘴道。

  “哦哦,那二位要住几日?自悬赏抓妖的消息一出,小店已经来了许多仙修大侠,二位公子若是有心也要参与,我就去喊大掌柜过来,来这里捉妖的侠士们都有记录在册。”

  黎千寻挑挑眉,将胳膊往柜台上一杵,托着腮一脸坏笑:“别叫大掌柜了,喊你家小姐出来看看,毕竟以后是要许配给我家的。”

  小伙计皱皱眉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为难,虽说知道多数人都是盯着那悬赏榜上的最后一条,可也没人堂而皇之一拍桌子说先喊你家姑娘出来瞧瞧模样的。咬唇思索了半晌,才怯怯道:“没这个规矩呀,两位公子还是先住下,若能擒住邪物,我家小姐自然会与公子相见。”说罢左右看看两人,拿起柜台上的一个账本,“两位是一起,还是...”

  “一起。”

  “两间!”

  小伙计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是问,两位若是能抓住邪物,算谁的?”

  晏茗未悄悄捏了捏黎千寻手腕,低声道:“阿尘方才在想什么?”

  黎千寻清清嗓子对店伙计道:“我跟他只是同行,不是一家,抓妖自然各凭本事。”将自己手腕抽出来揉了揉又道,“住店要两间房,隔得越远越好,否则灵流波相互影响,不利于法术施展。”

  “公子不好意思啊,店里客房不够了,只有东耳的松风居还有两间上房。”小伙计眨眨眼,缩了缩脖子道。

  茶馆又来了两位修士,而且还是模样俊朗装扮体面的年轻公子,扔在那一群或虎背熊腰或歪瓜裂枣里头,确确实实是亮眼又出挑,镇子上本来就有不少围观茶馆这出热闹的人,

  很快便将消息散了出去。

  有几个见过些世面的推测说肯定是四方十八门的人听说了消息派人来除妖,看那两个人身上的衣料,可比渠阳城里司天寮寮差的道袍还精细。

  小镇的人没见过什么玄门的大人物,听说可能是招来了四方世家的仙卿,便有不少人好奇呼朋唤友的去看,甚至有些个自小揣了满腔修仙壮志的小少年,进茶馆就嚷着要见仙卿。

  黎千寻早将外袍上绣的三足乌给挑了,此时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二楼靠窗的桌子边吃饭喝茶,恣意谈笑,任君观赏。

  屋子里的各路神神鬼鬼吃饱喝足陆续离开,有几个走之前还不忘在黎千寻他们桌上重重拍上一掌下战书,满脸络腮胡开口瓮声瓮气:“今晚子时,泉眼南厢,一较高低!”

  黎千寻被那一巴掌震得险些端不住碗:“啥?”

  晏茗未喝下一口茶,抬头淡淡道:“无意争强,各凭本事而已。”

  黎千寻端着一碗汤喝的吸溜吸溜响,喊来扫地的店伙计问:“什么意思?茶馆晚上还会聚众捉妖?”

  扫地的小伙计拄着扫帚叹口气答道:“本来还不是聚众,可来的人越来越多,头里过来的又不想就此作罢,慢慢就成了每天夜里守在泉眼各显神通了。”

  “......”黎千寻无语半晌,那还真是群魔乱舞,之前那茶棚的伙计说的陆陆续续不下百位侠士,敢情一直都没走。

  好端端的捉妖悬赏愣是演变成了比武招亲,看着那群煞气横生如狼似虎的侠士,黎千寻只觉一阵恶寒,有个什么东西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自眼前奔腾而过。

  到了晚上,整个山丘就变得无比热闹,不大宽的青石板街上甚至还有挑着灯笼卖糖人的,温泉池四周的小商铺也没有打烊,一个个飘着黄光氲着香气的门洞吐纳着街巷里的行人,简直跟逛庙会一般。

  黎千寻一个人拎了一小坛酒在巷子里头转了好几圈,直到子时将近,温泉水池两侧都灯火通明,他也没能找到机会摸进供着七情的小院子。

  按照客栈伙计的指引,踩着时辰到了日里那汉子约的地方,一张石桌坐了四个人,其中三个已经被放倒,晏茗未端着酒杯笑眯眯的看他:“阿尘来晚了。”

  浓浓的

  酒气扑面而来,黎千寻额角跳了几下,抢下那人手里的酒,眼角一瞟歪的极其豪放的三人:“一较高低,就是来拼酒量的?”

  “自然不是,”晏茗未一把抓住黎千寻的手,将他拉进怀里搂住,另一只手又伸着去够他手里的小酒坛,抢不到才指了指那几个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壮汉,讨好似的往前拱了拱:“他们出言不逊,实在无礼,这种人怎么能跟阿尘相提并论,他们不配!”

  黎千寻捏捏额角,牙根又开始疼,他闯荡修真界潇洒千年,不惧妖魔不畏生死,能让他灵脉一振丹鼎一缩嫌自己老命太长的事就只有三件,逛花楼时又酸又腻满口诗书的苏闲,养大之后经常出其不意闯祸坑哥的黎阡,喝醉了的晏三句。

  第一次见识晏茗未的好酒量还是十年前,他刚到崧北不久。刚刚掌权的西陵绰张罗着给谢凝做寿,谢凝身子不好,只在席上呆了一小会便被灰雁送回房间休息,剩下几个年轻人便放开了大吃大喝,除了滴酒不沾的黎千寻,每个人都灌了不少黄汤,尤其是一声不吭只顾喝酒的晏茗未。

  一直喝到众人皆醉他独醒。

  黎千寻那时候刚找到谢凝,肚子里还憋了一股几百年说不出的惆怅,便跟手捧酒坛的晏茗未背对着背仰望星空,不管不顾的将天南地北四方十八门骂了一个遍。

  纵使酒量再好,也不会千杯不醉,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醉法。

  或笑或闹,或口若悬河,或干脆一睡不醒,酒后的众生相却是比世间百态纯粹了许多。

  晏茗未第一次喝醉时倒是很安静,只是轻轻攥住黎千寻的衣襟,将脸埋进去哭了个昏天黑地,活像个被人夺了贞操的黄花大闺女。而他正是那个被千夫所指的负心汉。

  酒桌上唯一一个头脑尚清醒的黎千寻抱着泪流满面又死死咬着唇不吭声的晏茗未手足无措。

  后来还是听灰雁说起,那是晏茗未第一次喝酒,连他都没想到那人酒量也如此一鸣惊人。

  不像别人喝醉了总是一副德行,晏茗未每次醉酒都能醉出新花样,第一次哭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的那个模样却是再也没有过。

  眼下这人又喝醉了,还不知会翻出什么花来,黎千寻当即便将人拉起来,牵着手腕拖回房间,想着把门一锁随他自己去疯。却没想到这次这人醉得十分正常,只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就渐渐塌了眼皮要睡过去。

  黎千寻松了口气,将人放上床铺盖上被子,就听见晏茗未恍恍惚惚眯着眼咕哝了一句:“师尊。”

  黎千寻手一抖,也没再管被他压在身下的被角,拎着小酒坛跌跌撞撞出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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