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雾1
小船虽是顺风顺水顺流而下,那位年轻艄公也没停下摇橹,一口气漂出老远,直到那如水墨画似的小镇渐渐在视野里消失,黎千寻才拍了晏茗未一巴掌问:“什么情况?”
晏茗未却只道:“来船了。”
黎千寻摆摆手,扭头问艄公:“小兄弟你认识我们?”
那小哥回头冲两人露出一个笑:“认识!”
方才那双刀客也说了,这条河道现在没有平民凡修敢行船,那这人肯定也是哪个世家的修者,或许是趁闲暇来这碰运气是否能遇到那团邪雾,权当对自己的历练,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是世家弟子,认识晏茗未自然不足为奇,至于自己,自从他十年前空降论法道会,便一撩成名,自此任四方十八门各路鬼怪妖魔天马行空,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哥转过身去继续摇橹,黎千寻便问:“你是哪家弟子?”
小哥回头冲他笑,一口白牙配上两只大而黑的眼珠,画面特别纯朴:“黎公子不记得我了?我是苏家的门童啊。”
“啊....”三人静默,黎千寻脑子里飞快的闪过苏闲那张明明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就胃疼的脸,可遥岚离这香炉镇恐怕有个千里之遥。这人说苏家,哪个苏家?
小哥接着道:“像我这样的小人物黎公子肯定是不记得了,我家宗主叫苏闲。”
“......”果然是吉祥物。
黎千寻道:“风月谷跟这河道有关系吗,怎么你们也对那些传言有兴趣?”
黎千寻倒不是觉得苏氏离得远管不着这里的事,而是苏氏一门早就摈弃丹修将全部心思都用来经营商路了,近十年来论法道会时试炼的弟子排名简直惨不忍睹,很多连战三届的弟子连别家十二岁初上试炼场的童修都比不上。
若不是名册里朱砂红字还在,作为四方十八门中世家,各家弟子都必须参加试炼,恐怕苏氏早就放弃武试第一部了。
苏闲其人向来自知又识时务,恐怕不会仅仗着上一辈留下来的那点微薄底子来趟这趟浑水。
驾船小哥却笑了笑,道:“黎公子也听说这河上的那团邪雾啦?”
“怎么?你们宗
主真想查这个东西?”
小哥摇头:“不是,我也不是门中弟子,不懂丹修的。”
“不是都说凡修不敢行船?你不怕死?一个人这么一条小船,遇到那东西怎么办?”
小哥抿抿唇,眯着眼又是一个笑:“遇不到的。”
黎千寻挑了挑眉:“又是怎么说?”
“公子,这条水路有近一半都是人工河道,地形简单水流又缓,没有邪物的。”那小哥眉眼弯弯一脸真诚。
黎千寻看了看晏茗未,正打算问他怎么看,谁知那人竟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打瞌睡,拿青鸾剑柄上的流苏在他手背上扫了两下,没反应,竟然睡着了!
晏茗未身上穿的是他让茶馆伙计在成衣铺里买来的那套,不精致不华丽,简简单单一身素白,右手轻轻搭在船舷,外袍广袖略微垂进水里,随船行时荡开的波纹在水面漂荡。
见那袖口已经晕开一大片水痕,黎千寻微微弯腰探过去将他袖子收回来,拧干了水搭在船舷里侧。
驾船小哥回头时便看到黎千寻轻手轻脚的作,笑了笑轻声道:“黎公子和晏宫主好恩爱呀!”
黎千寻对水翻了个白眼,他是招谁了?
一时四下无声,只有船尾划水翻起浪花的哗哗声响。
从香炉镇渡口出来,很长一段河道都没有岔路,左右晏茗未已经睡着了,黎千寻也就没问苏家这个小兄弟独自驾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初时两岸地势比较平缓,视野很远,明亮的日光底下甚至能看到很远处的果树农田,沿河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河道两侧高耸的山脉像是忽的拔地而起,转眼间便将小船禁锢在夹岸高山之中,灰白的山崖墨绿的树丛,若非日光明朗,两侧的嶙峋怪石在阴雨天里也是骇人的很。
几近午时,白亮的日头从头顶的一线天空照向河道,跟宏伟高大的山崖一比,这时的小河小船显得极其渺小,一直尽职尽责在划船的小哥慢慢将船慢了下来,回头看看晏茗未,又看看黎千寻,小声道:“黎公子,你们要不要一起用些干粮?”说着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抬头有些羞涩,“我饿了。”
这位驾船的小兄弟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无袖汗衫,
两条胳膊虽谈不上粗壮,却也孔武有力,面皮微微发黑,想必是经常顶着日光外出办事,眉眼间早已不见少年人的稚气,此时略低头颔首倒是又露出几分少年的纯真来。
黎千寻轻声道:“你吃,等会我来划船。”
小哥忙摆手道:“那怎么成!黎公子你们歇着,我不累。”
黎千寻伸手撩了把水掬在手心略闻了闻味道,低声问道:“你说这条水路没有邪物,什么意思?还有,你一个人走水路是要去什么地方?”
那小哥伸手指了指被高山围起来的狭窄河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传言里的失事船只都是春潮里失踪的,像这种两岸皆是悬崖峭壁的地形,这段水路共有三段,春潮时水流很急,此处河道又无法人为拓宽,河床地形落差也大,便容易在下游河道口形成漩涡。”
“这一段情况稍好些,再往南走,下一段河道的出口处是一个水库,除了这条主河道的水流经那里,两侧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支流,虽然紧连着山脉,两岸地质却十分松软,河道口水库向外延展便成了很大一片沼泽地,公子也知道,沼泽向来极易凝雾,而水库附近又有神出鬼没的漩涡,天气不好的时候自然会误以为撞见了邪雾。”
黎千寻虚虚盯着青绿的水面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遥岚风月谷对东线水路也有研究?”
黎千寻心里有疑,毕竟风月谷离这条水路距离实在太远,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苏闲好玩,偶尔乘船走过两次倒也不稀奇,可连一个门童都对这河道如此熟悉却是有些过了。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晏茗未也在这时睡醒了,睁开眼便开口接了话茬:“风月谷在汇川一带有生意往来。”
小哥继续向黎千寻解释道,“是,风月谷与木犀城也有生意往来,晏宫主也许知道。我们宗主行商曾多次经过那处河道,而且风月谷有多处商号都在汇川东平一带,所以才会对东线水路如此熟悉。”
“原来如此。”黎千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放远盯着河道出神,过了一会又道,“你去南边打理生意?”
小哥正在趁说话间隙大口的嚼干粮,看样子真是饿的不轻,闻言“唔唔”的使劲点头。
黎千寻见他吃得实在辛苦,略探身拿过丢在甲板上的牛皮水袋,拧开塞子递过去:“慢点吃,不急的,你要是急着赶路我帮你划船。”
说着话就要伸手去捞躺在船尾的橹杆,苏家小哥连忙狠嚼几下一抻脖子将食物咽下扑过去:“不急不急,黎公子你要是划船就是折煞我了!”
小船毕竟不比大船,长不过丈余宽不过七尺,两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忽的挪了地方,重心不稳便在水流缓慢的河道里晃了起来。
先是前后摇晃,船尾水花飞溅,船头翘起老高,像条跃龙门的金鲤鱼,跃的腾天潜渊,翘的气势如虹。
接着便是左右摇晃,活像个哄婴儿的摇篮被爷娘公婆宠着摇着荡个没完。
苏家小哥手里还抓着干粮袋,迎头被浇了一脸冷冰冰泛着阵阵腥气的河水,顿时变了脸色。
这不对劲啊!
显然不对劲,若是前头那两下晃得像是被河底的暗流大浪头顶碰捉弄,那接下来的这下就见着那成精的浪头真身了。
狠拍在水面的船尾忽的被高高顶起,被甩的趴在狭小船舱里的三个人都明显听到一声十分响亮的“啪”,隔着三层船板都能觉出那浪头精一巴掌抽在了船舷。继而船头蜻蜓点水似的粘着水面一转,整条船身却是被斜着拧了半圈。
船尾重新落水,小船便被横在了河道里。
隐约看到一个赤色的影子在船尾一闪而过,晏茗未双瞳一缩,在船头一手按着船舷,倾身一把捞过黎千寻身上的青鸾,灌入灵力一个剑诀飞身御剑升上半空。
方才在船上看不清楚两侧什么情形,此时俯视那片水域,由于水色忽然变深看不通透水底的东西,晏茗未却在那东西再次露头的时候看了个清楚。
刚刚一闪即逝的赤色影子竟是一扇巨大的鱼尾!
视线可及之处,只有大片赤红的尾巴,再深些,却依旧是墨绿深渊,看不见全身便判断不出是什么妖,毕竟这世上,大街上人模狗样的不一定是人,那水里头长着鱼尾的东西,也不一定是鱼。
堪堪浮出水面的半截鱼尾竟有近一丈长,猝不及防冲着在水花四溅里风雨飘摇的小木船又是一记猛拍。
船舱里两人刚分开还没趴稳就又被摇
成一团,黑皮子小哥早已经扔了干粮袋,正像一只四脚猩猩瑟瑟发抖抱着黎千寻,两张脸都要贴在一起。晏茗未眸色忽冷,悠的将剑身落下,离水面不足三尺,弯下腰伸手去够黎千寻的手。
可那不知道是什么精的大尾巴又怎么能同意?
不知是那东西尾巴上长了眼,还是那妖物本就只有一条尾巴,没等晏茗未指尖触到黎千寻半片衣襟,下一刻,那巨大的赤红鱼尾愈加变本加厉,本来只是稍稍露出水面借势拍打船体,可见到晏茗未御剑下落几尺,便暴走似的冲出水面,这一巴掌却是冲晏茗未而去的。
晏茗未默行剑诀猛地将剑身拔高,随即从左手袖口抖出一根墨色长鞭,鱼尾破浪而出,长鞭迎风而下,铺天盖地的一片赤红与如同黑电的一道凌厉锋芒相撞,“啪”,一声巨响。
下一瞬,“噗”的一声闷响,赤红鱼尾凭空消失,化作一股青烟,被荡起的浪花击碎打散,山风一吹便飘飘荡荡消失在一片墨绿水面。
而鱼尾消失的前一瞬,船舱里的两人都将那破水而出的巨大阴影看得清清楚楚。
“红玉!”黎千寻摁着船舷脱口而出。
黑皮子小哥抱着黎千寻的大腿脸色泛白一脸水渍,好看的白牙再也笑不出来,拧着脖子半死不活的喃喃道:“红鱼,好大一条啊!”
鱼尾巴精消失,水面很快恢复平静,黑皮子小哥瘫坐在船尾缓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吸吸鼻子:“这条水路我走了无数趟,从没遇到过妖怪啊!”
黎千寻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这种等级的妖物可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遇到的。”
您这真是安抚?小哥委委屈屈眨眨眼,跟着两个仙道大能,真是没凡人的活路了!
小哥只能抽抽鼻子,颤颤巍巍去抓挂在船尾的橹杆,方才那妖怪一激差点没将船整个扣进河里,松松搭在船尾的橹杆竟没被甩进水里去,难得难得。
晏茗未仍旧独自盘腿坐在船头,左手握拳放于膝头,右手轻压着黎千寻的剑,双眉微蹙紧紧盯着前方河道,被一线日光照着的水面略略泛起一层白芒,不知是雾气还是粼光的光晕。
“晏宫主,”黎千寻忽然靠过来在他肩头碰了一下,虽然那
人此时一身水淋淋活像个落汤鸡,可也是个十分体面的落汤鸡,目光幽深语气却懒洋洋的,“见过那东西吗?”
晏茗未抓着青鸾紧了紧,没有扭头看他,只道:“别带青鸾。”
“嗯。”黎千寻略弯腰凑过去在青鸾泛着荧荧青芒的古铜剑身上轻吻了一下,“没想到这老妖这么有兴致,小东西老实点啊。”又抬头对晏茗未道,“万事小心。”
就在此时,一片黑云慢悠悠移过来不声色的遮了太阳,最后只露将那朵张牙舞爪的云勾勒的愈加嚣张的一圈金边。
山雨欲来,河道两岸高耸的山崖顿时阴森了起来,晏茗未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道:“起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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