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1
雾海天色渐暗, 黎千寻看了眼屋外渐起的白雾, 问绿水:“你跟我回去, 还是留在这?”
绿水将小酒坛里头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末了还在坛子口舔了舔, 十足一个老酒鬼的贪婪模样,他眨眨眼,道:“我留在这干什么?等着守山的人把我打扫出去啊, 当然跟你回去!”
黎千寻看着绿水扬着干柴棒似的细脖子一脸的义无反顾,低头轻轻笑了一下, 揪着七情散人的小肩膀便上了青鸾剑。
青鸾破雾而出,悠悠升到被朦胧夜色染了一层灰的云朵之上, 脚下青山绿水皆被一片灰白遮挡, 黎千寻盯着那小老头白毛乱哄哄的后脑, 勾起唇角笑着道:“我遇到一个人,跟当年的你颇有几分像, 这次来这里的并非我一个。”
绿水扯着他袖口回过身仰头看他:“什么人?”
“小六的亲传弟子,算是...”黎千寻斟酌了一下, “你的徒孙?”
“又托孤?”绿水伸出干瘦的手指着黎千寻的胸膛表情有些愤愤,一字一句道, “北尘我告诉你,七情散人从没那么好的心肠, 你自己的弟子自己收拾!”
黎千寻看着他眨眨眼皮:“绿水, 我已经没有生魂了。”
“没有就没有, 世上没有生魂活个几百上千年的大有人在!也没人非要你封印往生轮, 没人让你多管闲事!自己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多少魔道妖修对你虎视眈眈,你自己还不要命的妄跨雷池!”
黎千寻拉起绿水指着自己的手在胸口处重重戳了两下,他挑着眉梢露出一个十分欠揍的笑:“我不越雷池,谁下地狱?天降大任,只能说我生来就不是个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料,不然我活过来干什么?”
绿水狠狠瞪他一眼,抽出自己的瘦鸡爪空啐了一口,一嗓子骂的干涩又尖利:“放他娘的屁!”
“哈哈!”黎千寻拍着绿水的肩贱笑着道,“那就是你听到咯。”
绿水气急拼了全身力气在他脚上碾一脚,在白净的靴子面上留了一团张牙舞爪的黑泥,“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听到!”
两人回到临水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越过云雾隐隐约约能看到大街小巷里的灯火繁
华,在黎千寻准备御剑下行的时候,绿水忽然拽了拽他袖口:“我去看看徒孙。”
黎千寻失笑:“你如今这模样人家可是要嫌弃的。”
七情散人掀着满是褶子的眼皮优雅的赏他一个白眼:“什么人?”
黎千寻摸着下巴想了想:“唔,是个好苗子,崧北木犀城密林五宫的当家人。”
“多大?”
“应该跟我这副壳子同岁,”黎千寻勾唇笑着挑眉道,“知道你的毛病,放心吧,一表人才衣冠禽/兽,一准合你口味。”
绿水眉头微皱,“他知道你是那老不死?”
黎千寻顿了一瞬,摇头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绿水哼道:“你还有那种东西?”
青鸾剑携着风自上而下飘到云水谣玄榕之上,睥睨整片水域,禾初九说的灯桥已经搭建完成,长长的一条灯带从临水镇沿湖一侧蜿蜒伸出,直连到湖心一个小洲。
云水谣就是临水镇外的一个湖心岛,岛不算大,上面只有一棵树,也就是初九曾提起的玄榕,那树长得十分壮观,确有千年树龄,一直被汇川诸城的人称作神木。
此木树冠巨大,遮天蔽日独木成林,横生而出的枝杈上更是长了无数龙须美髯般的垂地枝,一根根一条条没入土地与小洲融为一体。
之所以选在此处奏万鸟鸣鸾,一是因为天时,汇川地处南方,秋冬时节也湿润温暖气候宜人,既然宜人,自然也就宜鸟,尤其是云水谣这个水心小洲,每年初秋到初冬,畏寒南迁的鸟儿都会在此处聚集,不论是山野土雀,还是鸿雁鸥鹭,高低贵贱不一而足。
二是因为地利,云水谣漂在水心,玄榕神木虽在日光下招摇恣意,水心小洲却几乎从无人踏足,鸾鸟虽是神鸟,可众所周知性子古怪得很,忌讳异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不在有两条腿的人或是四条腿的兽出没的地方收翅驾临。
第三则是人和,若黎千寻没有猜错,乱音坊能炼琴奏乐的,恐怕不止用“乱音”的那一个。
云水谣小洲上尚无人影,灯桥另一端已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趁着夜色,黎千寻绕到一处侧街才将青鸾落地。
此时的临水镇,充分诠释了万人空巷这种场面是如何的壮观。镇子
街巷很宽,日里铺展满街的小摊小贩一收,这会的主街上竟显得十分空寂。
两人四脚一落地,黎千寻收了剑甩甩袖子便要赶着回“贵客”,绿水一拽他袖子:“你等等!”
“怎么?”
绿水抿着干瘪的两片唇严肃道:“你要沉得住气。”
黎千寻失笑,他只摆了摆手,留下一句:“初九那小子看上去倔得很,你看好他。”
贵客大堂,正是晚饭的时辰,桌子凳子却都已经清扫干净码放规矩,内里没有一个客人。柜台后头坐了一个托着腮无精打采一脸看破红尘的年轻账房,黎千寻敲敲台面:“伙计,我订的东西好了吗?”
值班的账房从柜台后拿出一个包裹递过去,两个嘴角像是用线生吊起来似的笑得四大皆空:“客官拿好。”
“谢了!”
黎千寻换好夜行衣,才去敲晏茗未的房门,只敲了一下那人立刻便开了门,黎千寻扁扁嘴暗道,这人难不成就站在门口?
黎千寻一身黑衣,腰带和袖口皆有一圈细细的暗金色镶边,朦胧的灯光下金色尤其显眼,宽肩窄臀,腰线凌厉。
黎千寻生的俊朗,可是却并非晏茗未和黎阡黎陌那种一丝不苟的清俊无暇,或许跟他上辈子带来的一身邪气有关,这人眼角眉梢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痞气。
碧连天的浅色校服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违和感,黑衣白面,星眸长眉,倒是跟这人深埋骨血的离经叛道十分相配。
晏茗未开门看到他便双眼一亮,嫌不够看似的,又目光灼灼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黎千寻被他看的不自在,抻了抻袖子道:“这衣服跟南陵司天寮的道袍挺像哈!”
两人并肩出了客栈,挨得紧紧的两个影子被街上的灯笼拉成长长的一条,不知哪根筋没搭对,黎千寻忽然莫名想到回家接娘子出门逛庙会的新婚小相公,顿时一个激灵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暗暗搓了搓胳膊将一身乍起的寒毛安抚下去,故意磨磨蹭蹭放慢步子跟那人错开两尺。
晏茗未回头疑道:“阿尘?”
“啊?”
“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
黎千寻忙摇头:“没有没有,”说着话,他才仰头往前方看了一眼,忽的顿住,又回头望
了望离他们越来越远的一片灯火琳琅,“我们怎么走错方向了?”
晏茗未道:“不是,我们先去拜访一个人。”
“什么人?”
“到了就知道了。”
黎千寻翻翻眼皮,心道这人又犯病了,急走两步跟上:“卖什么关子?”
晏茗未笑了笑,眉眼弯弯唇角却撇了一下,看着有些装出来的委屈:“下午你不让我跟着,我便去打听了一下这次灯会的事。”
黎千寻挑眉:“嗯。”
“据说近几年承办灯桥的商户一直是同一家,而那家的掌柜我们是见过的。”
黎千寻想了想,道:“‘不足挂齿’?”
若是下午时他没有从后巷听说“乱音坊”本是江氏名下,可能就要猜将他们送到汇川的白卓小哥和吉祥物苏大宗主了。
晏茗未点点头,道:“是,不过他不叫‘不足挂齿’,也不叫‘区区小事’,那掌柜叫风满楼,阿尘,你可听说过‘乱音琴’?”
晏茗未问这句的时候,浅淡眸子里的夜色似乎有些飘忽。
黎千寻暗暗握了握拳,不声色默默暗叹一口气,乱音琴,他可真是太知道了。何止是听过,那是他亲手给四丫头做的啊,这世上恐怕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黎千寻了喉结,目光游移的忽略了对方有些复杂的眼神,十分不自然的装作一本正经道:“哦?是吗,没听过。”
乱音坊,并非是黎千寻想象中的高门头大铺面有江氏一贯的奢华招摇,恰恰相反,乱音坊是一个特别不显眼的巷中深宅,普普通通的白墙黑门,似乎门头上那个想要展翅欲飞的四不像禽类还断了一根翅膀,在乌漆墨黑的巷子里头,颓废里又带了几分嚣张的草率。
似乎这才是正版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门外也没有一个人把守,实在不像江氏的作风,进门前黎千寻碰碰晏茗未胳膊:“确定没走错路?”
晏茗未微微笑了一下,轻车熟路的拉过黎千寻手腕:“不会错的。”
大院倒是很深,至少三进三出,过了三层门才见到迎出来的当家人“区区小事”,风满楼似乎换了一身衣裳,夜色里看上去还是一身金灿灿的。
不得不说,区区一个乱音坊掌柜的身份实在是有点太
小瞧这人了,每一个作都体面端庄的让黎千寻酸溜溜,只见那人一个十分正式的单手颔胸礼:“晏宫主,黎先生,日里巧遇并不知二位身份,失敬。”
黎千寻微微挑眉看了看旁边的晏茗未。
那人却好整以暇颔首回礼:“风门主,失礼了。”
黎千寻:“......”
合着你俩早就通过气了。
门主,果然不只是江家人的狗腿子。黎千寻这会有点好奇了,天一城没有旁系门派,那风满楼这个“门主”,又是个什么“门”?
黎千寻不知道这两人在下午密谋了什么,只是在听到晏茗未口中那“十万卷梏灵线”时,心肝脾肺都随着手脚没出息的抖了三下。
风满楼这回遇到钱多人傻的晏宫主真是替江上寒狠赚了一笔,几两碎银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举手之劳,不得不说,机缘这个东西,还真他娘的一言难尽。
乱音坊宅子里各处都设有乱音结界,此时住在园子里的人显然并非全是凡修,比如面前的这个“风门主”,言行举止缜密没有一丝疏漏,心思不可谓不深。
黎千寻跟在两位有钱人后头将这深宅大院逛了一遍,又跟着在花厅客客气气品了一盏新茶。直到生意人那一套你来我往做了全套两人该告辞离开的时候,黎千寻也没能感应到乱音的灵信。
通向云水谣小洲的侧街十分热闹,大街两侧数不清的花灯一排排一层层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繁华程度几乎比得上各方主城的元宵灯会。
黎千寻和晏茗未两人被挤在各种花花绿绿的灯和人之间,慢慢往放灯的渡口挪着,黎千寻一只手里举着一盏金色的鲤鱼灯,有几分艰难的在人堆里开疆拓土。
暖色的灯光在初秋微燥的空气里似乎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干涩,比肩接踵的街上飘荡着各种掺了香料的灯油的香气,柔软的烛心被团团火焰包裹,极其细微的哔剥声随着棉芯燃烧的焦香丝丝缕缕钻入五官,渗进六腑。
快要挤出人群时,黎千寻刚想要抬手指指那已经能看清楚全貌的灯桥,下一刻,他唯一自由的那只手被一片温凉裹住,微微收紧。
他稍稍挣了一下,对方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放,还拉着他的手往自
己那边扯了扯。
黎千寻对着天地琳琅翻翻眼皮,他道:“晏三句,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晏茗未看着他微微摇头,不知怎么,唇角勾起的优美弧度里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苦涩:“我胆子越来越小了。”
两人身侧灯火闪烁人流穿梭,四周的人声风影却似乎都被一层透明的结界隔绝开来,漏刻停摆,对面人的眉眼在影影绰绰的暖光中静寂一片。黎千寻了眉心,他不傻,自然听得懂眼前这人什么意思。
自重生以来,虽然身边一直环绕着形形/色/色/的宗门弟子,但他却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云淡风轻的以一己之力将这辈子的这个身份活得热热闹闹,闹得风生水起。
黎千寻心里曾有一个不可撼的执念,六壬灵尊生于无间,天命大恶,他就活该孑然一身永生孤寂,无牵绊亦无挂碍。
只是可惜,四百年前,不知哪根筋搭错,救了已经死透了的小六。之后自己死了还不干净,被好徒弟从门里揪出来重活一世,四百年后,遇到一个藏了“欺师灭祖”念头的厉害徒孙。
晏茗未与他向来默契,从北冥不息门与红玉一战,到临水镇云水谣,毫无掩饰的用乱音琴试探,一切的一切,清浅的潋滟水波和寂静星光掩盖之下,暗涌着山雨欲来的滚滚天雷。
晏宫主怕是怕了他不声不响就去作死,所以才等不及要讨回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
想必那句几乎一个字就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的“我能与你并肩”,也已经在心里憋了不知道多久。
黎千寻微微勾起唇角,被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在那人手心不怀好意的拱了拱,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云开雾散般的释然。
黎千寻将手里举着的锦鲤花灯放下来,卡在两人胸口,腾出一只手冲那个满脸风月缱绻的人伸出两根手指头,异常煞风景的道:“两个问题。”
晏茗未眸子里细碎的星光灯光瞬间汇成一汪流火,眼角弯弯点了点头。
“我是谁?”
黎千寻声音很轻,横在两人中间的右手蜷起了一根中指,漆黑如墨的眸子迎着漫天浅薄的星光。
街上的人群似乎越来越多,原本清寂无声的结界被慌乱的人群挤碎,黎千寻后背被人猛推了
一下,卡在胸口的锦鲤花灯“咔嚓”一下断了灯座。
“走水了!”不远处的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黎千寻微微皱眉,在拥挤的人群里侧了一下腰,锦鲤灯中的小灯碗便摔在了地上,灯油四溅,绵软的灯芯歪在灯油里冒了一股白烟随即熄灭。
夜幕下的浓雾起的飞快,似乎是从脚底窜出来的一般,眨眼间便将四处迷蒙的灯光隔的缥缈凌乱。
黎千寻左手一直被晏茗未抓着,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右手便被一个蔫巴巴的瘦鸡爪擒住了手腕。
“出事了!”一个干哑的声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与此同时,那个抓住他右手的人还迫不及待的往另一边扯了扯。
街上的花灯已经全部被浓雾浇灭,原本往渡口流的人群此时也颠倒了方向,七歪八扭的在浓雾里摸索着,惊叫声啼哭声连成一片。
潮声火声风声人声不绝于耳,黎千寻心里却是一片万籁俱寂般的平静,他了手指,轻轻挠一下攥着他的那人手心,又道:“第二,若是知道,会不会后悔?”
“你在干啥?”脑中又传来一句带了几分小老头气急败坏的声音。
黎千寻低头勾了勾唇角,夜色浓,邪雾更浓,即使是面对面,围在一起的三个人也看不到对方的脸色表情。下一刻,黎千寻忽的感觉腰上一紧,右手上还拽着绿水的瘦鸡爪,原地旋转半步,自己的胸口便与另一个紧实温热的胸膛相贴。
“哎哟!干什么呢这是?”无辜被带着转了个大圈的小老头直接出声叫道。
晏茗未毫无征兆的将他整个人扯进怀里,却也没有凑在耳边说悄悄话,而是特别坦荡的朗声道:“绝不后悔。”
明知对方看不到,黎千寻还是斜勾着眼角笑了一下,抽出手拍了拍那人胸口轻轻出声:“好,我记下了!”
绿水抱着黎千寻的胳膊适时又插一句:“好小子,有气魄!”
黎千寻低头对那人翻翻眼皮:“你捣什么乱?”
绿水撇嘴:“见你长进,爷爷欣慰!”
“晏三句!”黎千寻拉了一把站得歪歪斜斜的绿水,脚下扩出一个灵符阵,回头对晏茗未道:“去乱音坊找乱音琴,不管是用偷得还是绑的,务必带掌琴者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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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爷坚/挺了十年,终于扑街。。。
emmmm 可能七情散人的毛病会传染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