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月2
其实说起来, 原本这个临水镇就是汇川城的一部分, 虽说沐氏上边还有个四方世家之一的东平董氏压他一头, 但那些就近的鸡毛蒜皮一般都会默认归泽水渊管了。
但是巧就巧在,这个临水镇并非是汇川诸多城镇中泛泛无名的某一个, 临水镇上有江氏的势力,虽然没有插个大旗子昭告天下,但走丹修这一路的, 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
镜图山江氏的名声怎样,作风如何, 小门小道的修士们一向是心照不宣的,所以平时小打小闹的时候, 沐氏那边也都没敢插过手。
只是这次玄榕这边的静实在太过了, 而且加上云水谣几百年前那个神神叨叨玄而又玄的过往, 沐氏的人也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冒险差遣了人连夜赶到云水谣。
前半夜玄榕上那冲天绿火从烧起来到渐渐熄灭, 总共也就用了没到两刻钟,那时候沐氏的人刚刚出了主城不远。
大半夜被集结起来的年轻修士们一个个气势昂扬的兴奋劲还没过, 谁都不想半路掉头返回去,一群胸怀远大抱负的修者这便赶着和太阳一起, 说巧不巧的,跟刚顶了一头雾水和一脑子线索但偏偏就是没空连成串的某位祖宗撞上了。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沐氏的小年轻不懂礼貌沉不住气出剑试探, 而是他们这群一门心思搞事情而不自觉的一小撮人太没个章法。
几个人那一股子轻描淡写的好整以暇, 好似他们几十号人压根就不存在一般, 这跟说好的可不一样啊!
而就在这时候, 也有人发现了蹊跷,玄榕树底下那几个人似乎只是几个奇奇怪怪的老幼病残,看上去不大好惹的就只有拿剑的那一个,而且那人也并非江氏的修者。
没有江氏的人也就说明这次玄榕出现异象并非是江氏授意,这么一来,对沐氏的人来说顿时就更多了一层底气。
那位急于表现自己的修者一个手抖便把自己的佩剑扔了出去,拿剑的那个和蹲在地上的那个刚好错开了一条缝,而就在剑刚飞出甚至连剑诀都没念完的时候,那个几乎站成一根棍的白衣男子却飞快回头,浅淡的眸子看过来冷漠而凛冽,像是能将所视之物冻成
坚冰。
而几乎同时,那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还没出手,飞出的长剑便被人凌空接住,长剑被扔出的瞬间,那位年轻修者也被一道揪出了树影。
“啊!”“当啷!”两个声音一先一后,那沐氏修者跟他的剑一起,顺利扑在了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上。
随即,横七竖八的垂地枝后面,陆陆续续走出二十几个修士,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也不知沐氏的掌事者怎么想的,竟然就只派了一群涉世未深的愣头青。敢情真的只是来凑个热闹?
一圈人里走出一个看上去稍齐头整脸些的,双拳一抱,对截了他们剑的黎千寻道:“晚辈们是汇川泽水渊沐氏的弟子,几个时辰前遥遥见到神木又现异象,宗主便派了我等前来探查。”
这人说话语气虽带着五分恭敬,另外的五分里头却有一股当仁不让的主人家姿态,显然是已经断定了这几个人真的不是天一城的人。
他略挑了挑眉梢,再一次抬眼扫过一边的另外几人,等着看戏的小老头和小刺头,白发少年和弱女子,还有一个看上去就一脸死气的病弱男子,几个人真的是奇形怪状各有各的古怪,再开口时已然带了一丝尴尬:“…不知,几位是哪家的高人?”
黎千寻仍在地上蹲着,也不起身,就那么歪着头看他,笑道:“不是谁家的,只是高人而已。”
“噗…”小老头没忍住。
黎千寻斜了他一眼,随即看向琐玲珑。毕竟他们几个里面,琐玲珑才称得上是临水镇这边的主人家。
琐玲珑随即颔首起身,她虽然身形娇小,却并不显得娇弱,她单手擎着乱音琴向前跨出一步,开口竟是说不出的庄严和郑重:“云水谣圣女,奉先祖遗令,在约定之期来完成未竟之事。”
一句话出口,不止沐氏众人,连黎千寻和绿水都愣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三百年前,云水谣整个塌进地底,整个水面小洲就只剩了一个悬在巨坑之上的玄榕,而与此同时,神鸟降世,新生的树灵于之遥遥共鸣。自那之后,玉苁蓉便被汇川城的人尊为圣女,乱音琴就是信物。
沐氏众人显然都知道圣女的传说,只是自那之后,所谓的圣
女也隐匿人群,再没有出现过,他们只知道圣女带着一把能召唤神鸟的瑶琴,但是又不知道那琴长什么模样。
琐玲珑如今站出来直言自己就是圣女,沐氏那些人显然并不是十分相信。就像十年前,江氏的人也大张旗鼓的摆阵引鸾鸟来着,十年间不也照样没翻出什么大浪头么。
手眼通天的江氏都没找到的人,眼下是真的自己蹦出来了?
可就在沐氏修者要将疑惑问出的时候,另一个从容而又体面的声音插了进来。
“夜里的异象只是意外,乱音坊新排了谱子,我家小主人一时技痒拿出来玩了,一时未控制好局面。”
风满楼此时终于走完了那段堪比刀山冰海的一段灯桥,已经打理好了自己的一身体面,端端正正立在树影之外。
身后跟了一群抱着瑶琴的琴师,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相互搀扶着。对着一堵寒森森的冰墙面壁了一晚上,外加这一段实在不是很友好的路,真是委屈他们了。
沐氏众人一听到“乱音坊”三个字,明显神情有变,刚刚开口/交涉的那一个转过身看着风满楼,郑重道:“原来是这样,那不知那位圣女是?”
风满楼和琐玲珑几乎同时跨出一步要开口,却被突然跳起来的黎千寻打断,各自又将话吞了回去,当然一个吞的恭恭敬敬,一个吞的不情不愿。
黎千寻高声道:“自然是一家人了!乱音坊是做什么的大家都很清楚吧。”
说完也不等众人是何反应,就直接堂而皇之的将赤/裸/裸的狡黠化在了两道目光里,看着风满楼身后累的半死不活的琴师一众,扬了扬下巴道:“风门主,把你手下借我用用呗?”
既然乱音坊能用曲子说服玄榕接受烂柯结界,人瑞养成之后就肯定有法子再将人弄出来。黎千寻自己没摸索出门道的事,如今有现成的可用,他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从上辈子开始,他就从来不是自视清高会充大尾巴狼的那一波。
风满楼看了看低眉顺眼立在一边的自家主母,又看了看明明表情淡然却总莫名觉得好像随时准备灭了他的晏宫主,默默叹口气,道:“自然可以。”
黎千寻十分不见外的拍着他肩膀表扬道:“风门主豪气!”
而此时,十分豪气的风门主的那一身体面几乎已经全塌了,他尴尬的笑笑:“好说好说,不过…”他稍稍顿了一下,抬头又瞅了一眼琐玲珑,像是明知故问般的问了一句,“黎先生可知道怎么控制玄榕?”
“哈哈,”黎千寻倒是坦荡,也一点不隐瞒,他道,“不知道,我前半夜已经试了很多遍,但总是欠点火候,早知道风门主肯定有更好的法子,这不刚借了人还没来得及问你请教来着?那风门主不妨就说来听听?”
七情散人撇着嘴看着那一点脸面都不要的老不死啧了下舌,暗道,这鱼钓的倒是简单,流氓气更胜当年。
黎千寻说着话,一边冲琐玲珑招了招手让她把乱音拿过来。
之前他在树根幻境中的时候,琐玲珑就已经带着乱音琴等在外面,甚至水千丈都已经亲自上阵,但依旧没有对困在玄榕里的山万重有什么正面影响。
只能说明琐玲珑并不知道这些年乱音坊究竟是如何排阵奏曲的,她跟玉苁蓉一样是个倔性子,不肯为江氏利用,被江氏的人当做外人来防备,也是再自然不过。
水千丈此时也在琐玲珑身后一起跟了过来,风满楼见黎千寻亲手接过乱音琴,同时也看到上面那被崩断的两根弦,不由得皱起了眉,问道:“黎先生要用乱音?”
黎千寻一手捏着琴弦,抬头看他:“对啊,”说着看了看他身后那些个琴师手里的一张张精致的琴,扑面而来一股不经摔的短命气息,叹气道,“你们家的琴我怕是用不了。”
黎千寻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两根断弦给重新织了起来,又把上下两边蝇头都钉稳了,这才长出一口气,一脸理所当然地挑眉道:“说说呗,怎么弄?”
风满楼看着紧紧跟在黎千寻身后一脸温顺的琐玲珑,总觉得整个事情都不对劲了,琐玲珑之前虽然也是我行我素,却也不怎么跟他主子对着干,这回是要直接反水吗?
要知道这树根底下的几十个人茧可是十分重要的祭品,而且算算时间,人瑞就要养成了。
风满楼也不傻,不远处跟琐隐站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后巷的人,小主人夜里失踪,想来便是跟那孩子一起跑到玄榕来救人的,之后又
不知怎么就惊了这个浑身都是谜的怪人黎千寻。
大掌柜风满楼叹了口气,琐玲珑如何他可以不管,但是小主人不行,就算地宫里的人瑞有天大的用处,也不会比宗主的亲生儿子更重要。
黎千寻见他此般模样,将乱音往怀里一抱,笑着凑过去:“风门主,天都亮了,早点解决早点回去吃早饭,大家伙累了一夜可都饿着呢。”
这厢还想着回去吃饭呢,殊不知一大波人正在犯愁,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还在不在自己肩膀上。
风满楼十分轻车熟路地打量了一下树下这块算不得太大的空地,虽然地面上的树杈之类已经被前半夜的那场骚乱弄得面目全非,却也能辨得出地底符阵的方位和走向。
之后又看了看四周支着耳朵听静的沐氏一行人。
此时的沐氏众人,已经被气场能冻坏一个庄子的晏宫主给吓到十丈之外了。
风满楼对黎千寻道:“黎先生,其实想要控制树灵并不难,诀窍只在一个,人。并非是弹得好的人,而是同时弹奏的人数,越多,就越快。”
黎千寻眨眨眼皮,暗道,差点忘了,江娆是谁教出来的?
这招不就是摆明了耍流氓吗,琴曲不求质只要量,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乱音了,敢情并不是晓之以理之以情,而是直接简单粗暴把人弄晕了了事。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呵呵,也对,你们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琴师了。那还真是巧,风门主就刚好把人都带来了。”
风满楼闻言却愣了一下,这次将乱音坊所有琴师一锅都端来貌似并不是他的本意来着,他皱了下眉才道:“是晏宫主事先提醒,我才将人都带过来的。”
嗯?
黎千寻回头看了看晏茗未,就见到那人微微抿着唇角对他笑。晏茗未长什么模样他熟悉的很,可不知为何,自从知道那人知道他身份之后,就觉得那张脸越发妖孽起来了。
明明之前面对面都能内心毫无波,现在不过一个淡淡的笑,狭长的眼尾轻轻一勾,就勾的他眼花缭乱心肝发颤。黎千寻摇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难不成真被绿水那些浑话潜移默化了?
黎千寻连忙回过头,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道:“哦,
那接下来就麻烦风门主了。”
风满楼带来的人负责释放人茧,而黎千寻,就带着水千丈去度化山万重。
乱音坊不愧是做惯了这事,十几个人都没用安排,一个个轻车熟路的各自找好了位置将琴摆好。
黎千寻也不跟他们挤在一处,总之就是一个“乱”字,六壬灵尊的乐术修为虽及不上言灵司那般登峰造极,不过就一个乱音阵,粗略看一眼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交代绿水守着那树等它放人质出来,结果还被那小老头一通嫌弃。禾初九死活要跟着葫芦爷爷等他爷爷被放出来,琐隐也一声不吭的跟初九杵在一边,不敢靠近他娘。
黎千寻看着那孩子的侧影轻叹一口气,又将那个已经是提到第三遍的问题问了一遍,虽说他已经大致能猜到,山万重是在那之后就被玉苁蓉封在玄榕里了,谨慎为上,最后还是亲口确认一遍。
问完之后,黎千寻招呼水千丈撤到一个角落,两人并肩席地而坐,他看得出,这个灵体似乎有话要说。
他似乎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度化被困在那一段过往中的山万重。
山万重与水千丈虽然近在咫尺,但却永生不能相见。
在幻境中时,山万重反反复复弹的那一曲无声上邪,每一个刻骨的转折,似乎都深深刺进他心里,三百多年的煎熬,思念与愧疚的交缠,最后酵酿出的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鸩酒,身处其中,便是没顶的噬心之痛,他酩酊大醉,又万寿无疆。
山万重的三百年,他不能感同身受,小六的四百年呢?
黎千寻又想到七情散人带着三分酒气的那句浑话:今朝有酒今朝醉。
“晏茗未。”曲子开始之前,黎千寻忽然抬头看着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人唤了一声。
晏宫主毫无防备的在他面前弯下身,随即猝不及防被对面人擒住了下巴,然后一个温软的唇飞快贴了上来。
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俯身,两对眸子前所未有的近,就在那一瞬,情绪从不外露的那个无所不能的晏宫主,眼眶飞快的红了。
这个吻,与十三年前那个无赖少年的“亵渎”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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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想说话_(:з」∠)_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