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平1

  洞内洞外皆是一夜暴雨, 山洞外的地面上竟汇出一条不窄的小溪, 似乎是从那几个挤在一处的山包上流下来的雨水, 泠泠作响流的欢快。

  雨后外面的空气格外舒爽,与洞里的情况恰恰相反, 黎千寻和晏茗未两个人没羞没臊操劳一夜,最后在西陵唯周围补了不知几层结界,乱音、水幕、石林, 甚至到后边黎千寻“怒其太争”要跟晏宫主干仗,而且这小山包怕也是山海颠倒时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 一个灵力气刃扔过去砂石成堆往下掉,不得不再套几层防护结界。

  在这个空气流通不大畅快的小山洞里, 没把人小孩憋死, 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西陵唯睁眼蹦起来怒气冲冲指着黎千寻高声说了没两句话就头脑发晕, 回头望望洞口处灿烂明媚的暖阳连忙将火苗快窜到腰里的火堆熄了。

  西陵唯只是年纪稍小了点,其实也不算太小, 比黎千寻“亵渎”晏茗未那会儿还长了一岁呢,若是再对风月情长一窍不通, 那他就不是两个流氓带出来的徒弟了。

  小少爷不傻,更是不笨, 他知道师父对黎千寻什么心思,也知道十年来黎千寻是怎么故意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的。昨天看上去还和和气气, 共处一洞一个晚上就闹翻了脸, 不会是师父终于乘人之危忍不住用强然后却被打了吧!

  想到这里西陵唯不由得一惊, 刚刚气息不通脑子不透, 都没发现洞里地面上多了许多本来没有的碎石沙砾,一看就是手打了一架的样子。

  西陵少爷也不敢再质问黎千寻了,悻悻地收了手,又跑到一边拿过昨天刚被黎千寻嫌弃了好几遍的一套衣服给晏茗未送过去。

  “师父…”本来买的是一黑一白两套,现在只剩了个黑的,西陵唯知道他师父的习惯,开口时便带了几分不确定,“先将就一下,我再去买。”

  “不用,就让他穿这个。”开口的是黎千寻,那人正换了一个姿势,曲着一条长腿,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撑在膝上托着腮,十分轻佻的扬了扬眉。

  “好。”晏宫主异常爽快的接了话。

  “……”西陵少爷心里忐忑极了,心说这是吃人家嘴软啊,师

  父究竟干了什么!

  黎千寻则乐呵呵地看着晏宫主重新更衣系带,一边揪着自己身上松松垮垮套着的那件中衣幸灾乐祸。

  他大致知道为什么晏茗未从来不着其他颜色的衣服,大抵是因为谢凝。

  上辈子,六壬灵尊自己从不穿白色,整日不是一身黑不溜秋就是一身灰不拉几,但是他养的几个徒弟却是一水的雪白道袍。

  壬为乾,乾既是天,但是他却说自己是连星星都不肯赏脸的黑夜,拿着月将剑更不配着白衣。但是弟子不同,色白取皆无之意,水为大道,便是无色。他自己是淤泥一滩,便是想要弟子们出淤泥而不染。

  既然是自己无意间立下的规矩,那就也没什么不能破,而且,镜图山灵尊一门向来就没讲究。

  可是就当对面那人一件一件将那套纯黑的金边箭袖长衫套在身上的时候,黎千寻一双眼也越看越直。

  袖口衣襟上是细细的暗色金边,窄袖金绳为束,腰间云纹金锦四指余宽,晏茗未比黎千寻略高出一寸有余,可这套被他嫌弃袖子短腰带松的衣服套在人家身上却再没有更合适了。

  玄衣玉面,墨色长发此时束得不紧,自耳后滑出两绺,顿时显得那人雪白的颈子都比别人长了两分,平日白衣罩着的宽厚肩膀,换了一身黑色之后反而越发精致了。

  黎千寻直溜溜的视线自他肩膀滑到那被金锦腰带束着的劲瘦腰腹处,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前一夜他可是被那地方折腾的死去活来。此时盯着人又多看了几眼,虽然早已经被榨干,却仍旧涌上一阵口干舌燥。

  一时恍惚,晏茗未扬手将最外面的一层广袖长袍披在身上的时候,衣摆之上绣着的夔龙纹飞快闪过。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黎千寻莫名想起了那只暗涌着银色四兽纹的玄色袖口。

  他皱了皱眉,胸口处忽然一阵闷痒,一边斜着眼睛欣赏美人更衣,一边按着胸口干咳几声,最后又勾勾脖子吐出一口颜色有些发暗的坏血。

  就在西陵唯一个人还在满脑子蒙圈中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晏宫主已经更衣完毕奔到对面将黎千寻抱出了山洞。

  地面上流水汇成了小溪,眼下是没干地方给他们打坐疗伤,晏茗未便抱着人登上

  了石壁。

  虽然黎千寻暂时是个残废,可他还是对这种像大姑娘似的不被横着抱来抱去习惯不来,他拽了拽晏宫主闪着星星点点金光的新行头,仰头道:“晏三句,下次移前能不能打声招呼,我的腿还没废。”

  晏茗未略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未停一直攀到这个小山顶上,天亮了好一会了,初秋暴雨过后的日头向来毒辣,山顶又尤占地势,这时候几块被冲刷干净的大石都已经晾干。

  晏宫主轻轻慢慢将黎千寻放在石头上,又万分体贴的在他腰上揉了揉才开口:“眼下可能走不了,腿会软。”

  “……”黎千寻撇撇嘴,“你怎么不腿软,你都吃什么了那么多精力?”

  晏宫主浅浅笑了笑,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低低道:“为你,我永远都不会累。”

  自从黎千寻将自己在脑子里记了一千多年的狗屁天命之说扔了之后,似乎就再也受不住眼前这人一点撩拨了。

  “啧!”黎千寻龇牙咧嘴咋了下舌,他现在的确腰酸腿软,可他手还能用,反正屁股疼的坐不端正,便歪歪斜斜伸着两条胳膊将晏茗未搂了个严实,断断续续嚎了一晚上的嗓子也有些沙哑,“小账本记好了,下回本尊好好疼爱你。”

  晏茗未抬起手指轻轻在他唇上蹭了蹭,不声色的把唇边沾的一点血迹抹去,道:“好。”

  黎千寻伤的不算太重,而后又有晏宫主每日勤勤恳恳的输送灵力修补,事无巨细体贴入微的呵护,甚至连小兔崽子西陵唯似乎都成了床前孝子,让干什么干什么,好几天没跟他讲过一句别扭话,没几天就把黎大爷养的珠圆玉润白白胖胖……才怪!

  黎千寻快被憋死了,腿软了两天,腰酸了三天,觉得自己总算能走路了,他娘的还没等站起来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头晕。若不是能感觉出自己气海充盈灵力充沛,而且还能驾驭的了青鸾,恐怕他都要以为自己又被废了,还是被同一个人废的。

  可能是太久没受过伤,都不知道伤到肉身也需要时间休养,而且他还在刚受了伤之后就纵欲过度,实在是找不出哪一条天理来让他善哉。

  祖师爷上辈子活了好几千年也没亲身体会过年老体衰是个什

  么滋味,却是在这几天里头真真切切尝了一把,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而就在这几日里头,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洞也被西陵少爷搬回来的东西铺成了堪比“贵客”的天字一号房。

  黎千寻一个伤号憋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反而晏宫主师徒两个看上去倒是怡然自得乐在其中,几乎把石洞外头的一片平地修成了未央宫的修炼场。

  西陵唯修剑道,听说黎千寻是被月将伤了之后便吵着要学《引灵七式》的前七个剑招,而晏宫主恰恰是以引灵术中的鞭法享誉修真界的,引灵术一系自然登峰造极。

  黎千寻知道晏茗未会用剑,而且也是那种不声不响的深不可测,不然也不可能六个弟子四个修剑道。但是他没怎么见过这人使剑,晏宫主用鞭是左手,不知用剑是左还是右。

  青鸾与月将不同,开全刃,不分左右,从剑柄到剑身都是两侧均可,他只知道那人能把青鸾耍的无比纯熟。

  引灵剑谱向来轻盈灵为准,以腰带剑,肘腕相合,力达剑锋;以气御剑,灵息吐纳,刚柔相济,凭一个“引”字四两拨千斤。

  晏茗未手持藏芽,一身黑衣苍劲有力,在灰蓝一片的天水之间十分显眼,银白剑身迎着阳光,其上跳的柔和灵流都被那人矫健利落的作带出了七分势不可挡的凌厉。

  黎千寻蹲在石洞口一个铺了好几层软垫的藤椅上啃指甲,被不远处那个潇洒身影勾得心痒难耐,抱着怀里的青鸾剑蠢蠢欲。

  此处东面临水西面靠山,午后的时光过得尤其快。几近金乌西垂,平地之上人影和剑影都被无限拉长。

  晏茗未收了一招,扬手收剑将藏芽斜举,夕阳余晖自明亮的剑身之上晃进黎千寻眸底。晏宫主略回头看了一眼自一个时辰前就蹲在那处一不的人影,唇角微抿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飞快将剑斜拉至腰间三寸,双手同时后背眨眼之间将藏芽换到了左手。

  长剑上灵流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激荡,时而如水波,时而如细雨,迷蒙雾气般的灵力随肘腕翻于身前汇出一幅波澜澎湃的望海春潮,持剑那人步法精细,屈膝斜挑,足下生风与剑锋暗合。

  自剑招开始之处,晏茗未眨眼间将重

  重剑影拖出足足十丈,所过之处剑气未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灵压束缚在十丈长十尺宽的一幅画卷之内。

  波涛暗涌云雾层出,剑势收尾时,剑尖一点耀眼灵光在卷尾处挥毫泼墨,日月之行,皆出其中,剑者猛地斜翻手腕将剑柄回勾,剑尖最后一滴灵墨甩出,融于画卷之中,大象之下仿若有声。

  仿佛是在转瞬之间,被禁锢在画中的波澜像是被点燃的惊雷,一道凛冽灵光自剑势收起时的一点处横劈而至,快如闪电急如奔雷,或雾或雨或波,都在瞬息万变间融入被锁进方寸的沧海翻覆之中。

  沧海潮剑法,最后一招,万物生。

  于虚无中催生万物,或是于繁华中葬陈举新,所谓不破不立,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洪波沧海,水生万物。其实这一剑招在整个剑谱里十分鸡肋,亦正亦邪,而且可有可无,招式步法花哨且庞大,若只耍剑招,但凡是个剑修,练个三五年都能耍出来,只是很少有人能将此招中的奥妙真正参透,于花哨的有形中暗藏无形杀伐。

  很久以前六壬灵尊在镜图山教授剑法的时候,对于此招也只是给徒弟们看了一遍,并没有让他们练。

  如今看着晏茗未重新将“万物生”一招完整使出来,黎千寻刚刚那一股难耐的心痒几乎是立刻便升级为满腔热火了。

  晏宫主本来就是为了给他解闷的,收了那一招之后便要收剑,谁知就在长剑刚刚拉回身前,便从光亮如镜的剑身上看到一个黑影急掠过来,手中的青鸾剑青白炽烈。

  藏芽剑势已收,灵力也已经卸了个干净,晏茗未见黎千寻提着剑过来便知道他也是手痒了,随即转身将长剑藏于身后,原地站着伸了一只胳膊出去。黎千寻眉头一皱,举着剑撞进了那人怀里。

  “陪我过几招。”黎千寻抓着他拿剑的手腕一脸急不可耐,“之前都没见过你练剑,让我看看晏宫主的剑道修为能有多深。”

  晏茗未唇角一勾,飞快在他脸上亲一下,笑得十分狡黠:“深不可测。”

  黎千寻咧嘴:“要不要脸,敢在师祖面前说大话,今天你是逃不掉了。”

  话刚说完,黎千寻身子一拧从他怀里挣出来,后退两步道:“惯用手,

  不要客气。”

  晏茗未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里的藏芽,笑道:“都一样,若阿尘想练,不如也跟我走一趟引灵七式如何,我也想知道,我和江娆,谁更胜一筹。”

  黎千寻挑眉:“藏芽可不是月将,没得比。”

  “可你手中的依旧是青鸾,子母剑,你可以随时封我灵力。”

  子母剑之间有同调共鸣,母剑也可代为控制子剑灵流波。就像清平城南门外时,西陵唯把持不住手中藏芽,便是黎千寻百忙之中帮他调节。

  黎千寻扬眉点了点头,随即凝神出招。

  引灵七式前四招为虚中求刚,后三式为实里化虚。

  之前他和江娆那一场,是他有意江娆无意,他利用江娆的招式步法一步步将她控在自己的教导之内。而此时的这一场,两人都心知肚明,便是放开了随心所欲酣畅淋漓。

  青鸾剑芒转暗,金鳞曳尾于闪闪弯刀之上,藏芽灵光冷冽,丛丛竹语化作翩翩飞蝶,以柔克刚。转眼之间,锋芒毕露的金刀与撞在刀刃上的灵蝶一同溃散。

  随即,碎裂开来的锋刃瞬间同时化为白鹭羽翼,可是还未等乱羽拨琴弦,那一只只仿若扑火飞蛾一般的蝴蝶碎片忽然变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顿时将琴弦冰封于方寸之间。

  下一刻,青鸾剑灵光渐盛,游龙携海潮一涌而出,剑势却收放自如,巨浪未越过藏芽继续向前,鸾鸟展翅将高傲的脖颈对准另一人。几乎与此同时,晏茗未倾身后退,藏芽拉回自面门之上扫过回勾,白剑红梅,竟真的仿佛能闻到丝丝酒香,想来黎千寻的青鸾幻出的鸾鸟也是个爱喝酒的,还未开口鸣啼便醉成一地金光消散进了泥沙里。

  黎千寻抽剑后退一步,冲晏茗未挑挑眉梢,晏宫主已经不声不响压他三式。

  最后一招,两人同时出手,身形微微倾斜,长剑在手中不断翻转,每过一处剑尖微勾,剑芒残影于身前铺开。此时黎千寻右手拿剑,晏茗未左手拿剑,两人作如出一辙,又都是一身黑衣,若非长得不一样,恐怕都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傲菊于深秋败叶枯枝之中盛放,残影为瓣,长剑为蕊,两人同时斜转身形举剑自重重剑气虚影之中冲出。剑尖相击

  时黎千寻忽的调转身形,青鸾自上而下斜扫,之后便丢了剑欺身过去在藏芽剑柄外握住了晏茗未的手,双手一剑点露为霜。

  引灵第二式,傲菊引霜。

  收剑时足下还气流阵阵,吹得两人衣摆上下翻飞,黎千寻足尖将青鸾挑开,被抛弃了的灵剑携风飞出,直直落进了一直站在一旁都要看傻了的西陵少爷手里。

  “剑拿好了,明天让你师父教你怎么使子母剑同调。”黎千寻靠在晏茗未怀里懒懒的打了个呵欠,“不错,困了。”

  晏宫主闻言也将剑给西陵少爷扔了过去,正要俯身去抱黎千寻,却被对方打断,气哼哼的反手将他的胳膊扛在自己肩上,挑着眉梢邪笑道:“晏宫主也尝尝天地颠倒的滋味如何?”

  还没等黎千寻弯腰捞到晏宫主的腿弯,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极熟悉的鸟鸣,那鸟飞的很快,振翅破风的声响随之而来,两人抬头时就看到“傻东西”灰锁手忙脚乱的一头戳进了西陵唯怀里,黑亮羽毛纷纷扬扬掉了一路。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