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鸟1

  小六是真的被吓坏了, 壬清弦走进雨里把他抱起来的时候, 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的小孩还拼命攥着他衣襟将自己往里缩, 仿佛只要稍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

  另一只手里倒着抓的匕首将自己手心划得血肉模糊, 剃火狻猊这时候也不闹了,染了几绺墨色的赤眸不安的看着那个比他大了数十倍的人耷了耷耳朵。

  “沈棋很小的时候咬人就很凶,”黎千寻伸出胳膊撸了撸自己袖口, 把光滑平整的手腕递过去给晏茗未看,“就这里, 估计我就是他开荤的第一口人血。”

  “灵尊的血可不是谁都喝得起的,小东西胆子不小。”

  黎千寻扯着晏茗未的衣服断断续续的讲, 后者便安安静静的听。

  此时石洞外正是明媚的秋日高阳。

  沈棋略抬了抬眼皮看看对面两人, 默默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 最后把手里一条掐头去尾只剩嫩肉的鱼塞进西陵唯手里,自己身子一矮变回了又大又丑一只肥猫, 那猫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甩甩尾巴走出了洞口。

  小六淋了雨受了惊, 毫无意外的大病一场,昏睡了几天之后一醒来就红着眼睛找师尊。那时候壬清弦正收拾东西准备找地方猫着去闭关, 他一只手拎着小小的剃火狻猊,一只手拎了一个大大的黑布包袱。

  小六看到那个包袱之后, 小嘴一扁, 仿佛早就预备好了似的两汪眼泪唰就下来了。

  壬清弦哭笑不得的坐过去, 把小猫放进他怀里, 略带些薄茧的拇指擦了擦他脸上的泪,道:“这小东西就给你养了,小六永远是镜图山的弟子,不哭了好不好?”

  小六小眉头皱着,一边擦眼泪一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软着手脚爬到他腿上抱着胳膊把自己藏了进去,小脑袋抵着师父的胸口瓮声瓮气的开口:“师尊别不要我,清吟以后都乖乖的。”

  壬清弦给他理了理拱乱了的头发,笑着道:“好。”

  这时候五个成年弟子正齐刷刷站了一排堵在主屋门口,壬清弦把小的哄睡了,一从屋里出来抬眼看着几个丫头个个面色不善,险些一个趔趄跌退回去。

  “都杵这干什么?”

  原本玉苁蓉是几个人里

  话最贵的一个,这回却是她先开了口:“听说师尊要离开镜图山。”

  壬清弦嘴角一抽,支着耳朵听了听屋里静,觉得小六没被吵醒,才挥手给主屋布下一层乱音结界隔了外头的声响,看了眼江娆道:“别胡说。”

  木合欢眼睛红红的指着他手里天大的软布包袱,开口都带了哭腔:“您连行李都收拾好了,还骗人…”

  壬清弦低头看看手里的包袱,撇撇嘴一把塞进江娆手里,拍了拍那坨不知道是什么的软东西,道:“这是给清吟准备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暴脾气的打断,烈焰歌一步跳过来抓着那包行李喊:“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不赶小六走了吗,他那么小你让他去哪?”

  壬清弦摸了摸被震痛的耳朵根:“老二你闭嘴!”

  说话间烈焰歌又被下了一个禁言令,继续对江娆道:“娆儿,等清吟身子养好了你和筝儿送他去雾海住一阵子。”

  江娆蹙眉想了一下,才道:“师尊不打算让清吟集气修丹了吗?”

  “嗯。”壬清弦点头,“雾海有最上乘的清修术法,即使不能结丹,凡修参悟之后也能入道。而且七情很喜欢小六,就让他替小六开蒙吧。”

  一直没说话的黎筝问道:“那师尊要去哪里?”

  “闭关。”壬清弦抬头看了看重重树影之上的薄暮天色,“迎星契齐了,阵法也差不多要着手准备了,三年之后回来。”

  说完收回目光,视线从五个弟子身上一一扫过:“江娆,烈焰歌,黎筝,玉苁蓉,木合欢。”

  “弟子在!”四人齐声,只有烈焰歌一个绷着个脸说不出话。

  “本门无规,只有两句要切记,不争强,不忍屈。”他看向江娆,“三年不算长,娆儿,你是长姐,当好这个家。”

  而后又对烈焰歌道:“小六的事跟你没关系,别多想。”说着话,壬清弦将手心轻轻放在烈焰歌头顶,淡淡的金色灵流自天门钻入她体内。

  剃火狻猊正歪着脑袋坐在他脚边仰头张望,壬清弦拎起小东西的后颈把它递给木合欢:“这小畜生你先替小六养着,好歹也是费了不少力气讨回来的。”

  木合欢不情不愿接过小猫团子,依旧抿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样子

  。

  壬清弦把几个丫头看了一遍,挑着眉梢自嘲似的道:“怎么弄得跟我要去死了一样,你们几个是不是都被为师惯出毛病了?告诉小六,等我出关亲自去接他回来,别哭哭啼啼的弄得跟被人欺负了似的,记住了?”

  说完又盯了一眼江娆,才翻手召出月将剑,就在他将剑停在脚下要抬腿的时候,刚被塞进木合欢手里的剃火狻猊忽然被剑气激得炸了毛,弓着身子“呜呜”低吼着朝壬清弦扑了过去。

  小猫团子毕竟还小,即使天生灵力也挨不住个头不够大,凶神恶煞的把嘴巴撑到最大,也只堪堪咬住那人手腕。

  壬清弦也没躲,他低头看着那对他怒目而视的小红猫忽然笑了两声:“老二当年就是这么看着我的。”

  殷红的热血从尖利的牙齿钉出的洞里流到小畜生嘴里,幽幽闪着一层异样的红芒。

  如今那只丑猫身躯肥硕,经过洞口时粗壮的尾巴掠过照进洞里的那一道光柱,顿时光线都暗了几分。

  黎千寻勾着脖子看了看肥猫的背影,叹气道:“沈棋小时候比现在可好看多了。”

  晏茗未也笑:“化形术而已。”

  黎千寻摇着头啧啧有声:“没追求,不讲究。”

  说着抬起胳膊搂住晏宫主的脖子,眉梢一挑不怀好意的问,“所以为什么要骗我?本来以为是小六告诉你我的身份,如今想想似乎不大可能,毕竟他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不认识我了。沈棋可是一看到我就伸着爪子要拼命,我还奇怪来着,之前并不觉得自己这么讨人厌,原来是这畜生记仇,跟烈焰歌一样的性子。”

  雪绫绡双手抱了条鱼一边啃一遍嗤嗤笑:“师祖,我师父不记仇的,她记着的全是您的好!”

  西陵唯好容易咽下一大块鱼肉,顿时好似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在三人之间逡巡:“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雪绫绡看着他翻了个白眼,道:“就说你无知。”

  “雪绫绡你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西陵少爷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才要问,不懂装懂才可怕,我错了吗?你怎么处处都在挑我毛病?”

  雪绫绡啃完一条鱼拍了拍手,看着对面黎千寻这次没有再阻止,便敲着下

  巴想想该从哪里说起:“知道千年前的创世之战吗?”

  西陵少爷皱眉:“废话。”

  “很好,那肯定也知道创世七贤吧?”

  “……”

  “创世七贤,从白虎司到七情散人并非是按照修为高低排位,知道吗?”

  “……”西陵唯实在忍无可忍,“我不是来上礼法课的,这些东西十岁之前就背烂了!”

  雪绫绡眨眨眼,又看了看黎千寻和晏茗未,回过头冲对面指了指道:“哦,我师祖就是世人所说的六壬灵尊了。”

  “……师祖…”西陵唯默默咽口唾沫,小少爷先看了看黎千寻,又看向他师父,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小的忽然站了起来,“黎尘呢!黎尘哪去了?师父黎尘他被夺舍了啊!”

  西陵唯觉得自己快疯了,怎么回事,怎么被人捅一剑还换了人了,黎尘呢,死了!?如果黎尘死了那师父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雪绫绡拽了拽他衣服,小声道:“没人夺舍,他就是我师祖,本来就是。”

  西陵唯应声回头看着雪绫绡,只是眼神空洞不知道往哪里看:“那黎尘呢,伍叔说…伍叔说过……”

  吼到一半忽然回神,两步跨过火堆蹲在晏茗未旁边:“啊啊!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黎千寻脖子一歪,盯住了西陵唯:“一直就是我啊,小兔崽子,没有夺舍没有死人,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黎翎的儿子,明白了吗?”

  “可你不是死了吗,魂飞魄散了?”

  西陵唯说这句的时候,明显觉得他师父浑身微微发颤,随即微皱着眉心看了看他,道:“世上从来就只有一个灵尊,也只有一个黎尘,欢儿,前世仙宗突然重新出世,恐怕会在四方十八门引起轩然大波,今天在这里说过的话,出了山洞一概不要再次提起,明白么。”

  西陵唯两根眉毛快要拧到一起去了,他好不容易花了一个晚上接受了沈棋是个会穿红衣服的大哥,这会儿又突然告诉他,那个整天挑他毛病的不正经是个一千多年前的老不死!

  西陵唯捞起藏芽猛地拔开,迎着荧荧火光看了看剑身上映出的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就往洞口冲。

  出去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沈棋!”

  火堆里被风旋带着乱晃

  的火苗还没静下来,一头棕红巨兽驮着西陵少爷又折了回来,沈棋个头太大,原身根本进不了洞口,西陵唯趴在他背上勾着脑袋往里看,高声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去点星镇置办细软的时候听说了,还有个前世仙宗也重新出山了,据说是七情散人。”

  黎千寻捂着肚子笑:“镜图山江娆重生这个消息已经够惊世骇俗了,绿水这个时候也真是会凑热闹,我就知道他不会狠下心来杀了娆儿。”

  晏茗未道:“江娆并没有承认自己身份,天一城家主也不是绝对世袭,之前就曾有过旁系弟子后来居上的记载。”

  黎千寻挑眉:“哦?有几次,是男是女?”

  晏茗未轻轻摇了摇头:“我对各大世家宗门并未太多关注,记不清楚,若是想知道,可以让兄长去查。”

  黎千寻稍稍顿了一下,斜勾唇角笑着伸手戳了戳晏宫主的下巴:“知道你不关心,不然也不可能认不出遥岚慕容氏的弯月纹,对不对?”

  “嗯。”

  “那不然劳烦灰雁一起查了吧,遥岚斜月台慕容氏和天一城江氏,四百年来各代宗室家主的性别、来历、修为和生卒,还有斜月台为何覆灭。”

  “好。”

  “晏宫主。”黎千寻忽然松开手坐直了身子,脸上笑容也收起了一半。

  晏茗未略局促的皱了下眉,飞快应道:“怎么?”

  “你在怕什么?”

  晏茗未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将他紧紧抱住:“阿尘,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不信我。”

  黎千寻觉得自己心里闷闷地发疼:“那日我问你认不认得那个弯月纹,你说四方十八门中没有,确实没有,你没骗我。却也没回答我你究竟认不认得。”

  “清平城时顾左右而言他,隐瞒慕容昇的来历。香炉镇时,得知慕容昇原本是被关在碧连天十束阁之后又故意旁敲侧击,提到他的死或有隐情而且跟黎家脱不了干系。”黎千寻轻轻推开晏茗未,摁着自己胸口轻喘了几口气,“我该怎么信你。”

  晏茗未仍牢牢锢着他的肩膀,眉心皱着不知如何回答。

  黎千寻忽然看着他笑了,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胸口那块布料往里压,他太喜欢这个人,喜欢到舍不得让他

  心疼难过,喜欢到终于敢抛却天命伦常要跟他共赴余生。

  他欠了小六一生,欠了眼前这人十三年,曾经装满了天地沧桑乌泱泱乱哄哄一千多年的心如今挤进去了一个人,他也是见了鬼了才会这么在乎,所以他没办法忽略每一个细节。

  晏茗未说怕他不信他,但是晏宫主可能不知道,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会信,无法不信。

  就在晏宫主白着一张脸讪讪的准备松手的时候,雪绫绡满脸疑惑的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是小师叔?那小师叔呢?”

  这丫头忽然站起来挪出两步,右手放在腰间的赤萤上猛地一抽,雪白长鞭顿时“啪”的一声甩上石壁,连声音都骤然变冷:“你是谁,师祖,为什么他会有师叔的夜宴?”

  这个石洞确实太不结实,雪绫绡一鞭子抽的洞顶碎石掉了一层,黎千寻连忙苦笑着撑开结界,顺手把已经呆了的晏宫主捞进自己怀里,扬了扬手对雪绫绡道:“丫头你先出去。”

  ※※※※※※※※※※※※※※※※※※※※

  解释一下,关于晏总的身份。

  晏总壳子里就是小六,也就是清吟,黎千寻上辈子的小弟子。谢凝是他从镜图山下来之后的化名,为了避世,也是避难。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