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寒1
麟镇的街巷很宽,即使街上行人很多也不显得过分拥挤。黎千寻收紧了锢在晏宫主肩上的手, 微微扬了扬下巴, 隔着零散的人群冲那人挥手。
这厢唇角斜翘的那个笑容里头, 愣是把本该十分正常的一个表情笑出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般的不计前嫌。
灰雁的一身装束跟晏茗未很像,也是白色道袍,背上背了把套着灰色剑袋的长剑, 缀了黑色流苏的剑柄尾端露在束口外面。
那人明明是走在街上随人流一起向这边靠近,却又十分孤立而显眼。
灰雁从来便是只独鸟, 不交友不收徒, 即使在崧北时, 除了晏茗未和西陵绰,几乎从不与旁人有过多交流。正经严肃寡言少语,整个人看上去总会有种苦行僧般的隐忍艰涩感。
就算是黎千寻, 有时候看着这个让他不爽的人,都会偶尔冒出一种类似同情的心思,这个人貌似把自己过得太苦了, 都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他眉眼间那种说不大明白的情绪,就好像自己胸口也压了块千斤巨石, 沉得难受。
这也算黎千寻不喜欢灰雁的第二个原因,因为第一个原因不喜欢,黎千寻便故意的躲着这人, 所以跟他正面相对的时候倒不算太多, 体会也并没有太深刻。
黎千寻很久之前就曾不少次腹诽过, 就算是幼时失怙你含辛茹苦一个人拉扯年幼的弟弟长大成人,苦则苦矣,却远不至于为了一副陈年的枷锁跟自己过不去,直到穷尽一生。
其实或许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是不理解。
在六壬灵尊眼里,灰雁所经历的种种,跟他自己的往事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正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的甚至甚于他十倍百倍的经历,他才会对灰雁有一种尤其别扭的可惜和无奈感。
但是话又说回来,从未有人说过从苦难中熬出头来的人就必须要爬起来,而且还要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坚强的对自己对尘世皆报以微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点道理,灵尊早就已经嚼烂了化在自己骨子里,不论何时,他待人处事向来便是和而不同。
只是不知怎么,到了灰雁这里,他一直所秉行的大道似乎有那
么一点跑偏。想来想去,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夹了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人。
也是被七情散人那极其不正经的预言压中了,有的劫,他逃不过的。
十几年前晏茗未也是性子清冷,那个时候这哥儿俩在待人接物上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只是两人不同的是,晏茗未的清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安静正经说一不二,哪怕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觉得冷嗖嗖的刺人,再加上那人一副天人之姿清隽不可方物,怎么看怎么不合群。
但灰雁的沉默却不是如此,他虽然话不多笑不多,但是又很奇妙的不会给人那种冷淡疏远不可接近的感觉,翩翩如玉佳公子,虽风流不足,却温润有余。
晏宫主的冷多是苦了别人,而灰雁却是独独祸害自己。
话虽如此说,可到了黎千寻这里就十分自然的反了过来,跟可接近的灰雁仿佛仇深似海,反倒是跟凡物不可玷污的璞玉晏茗未耍到了一起。
待那人越走越近,黎千寻故意歪了歪脑袋蹭一下晏茗未,随意一抬手,笑意盈盈的张口便喊了句:“兄长。”
声音清脆明亮,理所应当的简直没有一点破绽。坦荡的就好像正午阳光,说不准还是三伏天里的当空骄阳。
这声喊把正背对而立的兄弟俩都惊出一个趔趄,灰雁背上那把剑柄上的流苏都跟着哆嗦了两下。
晏茗未略松了松手,也没舍得跟黎千寻分开,而是原地拧着身子回头看向灰雁,笑容依旧得体,微微颔首道:“兄长 。”
灰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眸子里倒是没激起什么波澜,他看了看黎千寻侧脸,权当做之前那句没听见,转而对晏茗未点点头,招呼都应得十分精简,只一个字:“嗯。”
黎千寻斜着脑袋看他,见那人依旧苦大仇深不咸不淡的模样不禁啧了下舌,他松开晏茗未一手揽住,两人面对灰雁并肩站着,他扬了扬眉道:“我就那么不讨你喜欢吗?”
灰雁微微皱眉,道:“何出此言?”
黎千寻道:“你对我有意见。”
灰雁了唇,像是思忖了一瞬,道:“嗯。”
黎千寻突然就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他输了,没想到灰雁竟然这么耿直。
而就在
这时,慢腾腾聚起来的小撮围观群众似乎又引来了附近更多的人注意,这其中自然还包括,刚刚一进人群就被街上的大小铺子迷的眼花缭乱,如今早已经跑的没了踪影的西陵唯和雪绫绡。
雪绫绡手里抱了一堆糕点小食,步履维艰的往一个扎糖人的小摊处挪,而西陵少主,正十分艰难的坠在她身后双手拉着雪绫绡的胳膊往回扯。
西陵唯远远看到渐渐被围出一个圈的中间那三人,脑子突然“嗡”的一下,手一松,雪绫绡便骂骂咧咧的窜了出去,西陵少爷一拍大腿,转身拎着剑就往回跑。
雪绫绡踉跄着向前扑了两步,怀里揣的东西顿时鸡零狗碎撒了一地,这丫头一心疼,还没回头找人算账就先开口骂了出来:“西陵唯你他娘的找死啊?!!”
作为狻猊神兽,雪绫绡嗓门的确是大,而且这声骂还特别歇斯底里的带了兽族特有的那招出山吼的灵力,虽然不强,但那瞬间的灵压也足够让没有丝毫修为的满街凡修头昏脑涨好一会。
黎千寻听着这静回头找那丫头的时候,街巷子里头的人已经没几个站得稳的了。
看着视线所及的地方一片东倒西歪,黎千寻默默摁了下肚子,心里暗道,真是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第一时间掀起一股邪浪,不管那股邪风是从哪刮起来的。
而就在他腹诽的这一瞬,灰雁已经直接从他和晏宫主两人眼前飞了出去,蜻蜓点水般一手一个将西陵唯和雪绫绡拎离了地面。
雪绫绡的野性子实在是太根深蒂固,初入人世不足一月,没人管没人教,十来天里恐怕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跟西陵少爷打架,那丫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收敛。
好在麟镇够大,四四方方一张棋盘,搅乱了一个路口还有上百个路口可以逛,灰雁拎着两个小的几乎飞越了半个镇子,直到靠近棋盘中央天元处才落地将两人放下。
黎千寻本来觉得不不打招呼就拽着他跑路的晏宫主已经够风风火火了,都没想过原来灰雁也毫不逊色,不愧是亲兄弟一家人,连端庄外表下雷厉风行的性子都这么一脉相承。
这次黎千寻没等到晏茗未揽着他跟上飞在前头的那只鸟,而是先下手为强,他
看着那人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随即飞快弯下身,抄起他膝弯便借脚下扩出的灵符阵离了地。
晏茗未随着他作低呼出声,什么都顾不上说就连忙伸手护在他腰间伤口处,一边皱着眉心一边又不敢乱,只能任由黎千寻抱着他飞檐走壁的绕着往前追。
黎千寻虽然很看不上麟镇的棋盘模子,但在里头找人的时候还是立刻就凸显了这种格局的好处,路两侧的门脸干净整洁,道旁大小摊贩也位列有序,比起崧北那种古旧随性的迷宫布局,这类横平竖直的街巷简直顺眼极了。
黎千寻还是第一次觉得,似乎把街道切成棋盘格子也没有那么可恶。
白天看着明朗通透,而且每个街角都立着一块精致的墨色石碑,上面标注了方向和路数,就算走在街上被模样长得相似的岔路绕晕了也能按路口的石碑找到来路。
黎千寻跟上那三人的时候,雪绫绡那丫头正满脸不善的紧攥着赤萤跟灰雁对峙,看样子若不是西陵少爷拉着,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雪绫绡远远看到黎千寻,皱着眉头委屈的直跺脚,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那聒噪丫头显然是被灰雁禁了言。
黎千寻不厚道的笑了笑,盯着灰雁的背影对晏茗未戏谑道:“你哥欺负我家姑娘,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晏宫主两道眉毛本就蹙成一团,听见他这话眉心不禁又紧了紧,声音低低的好像还有点委屈:“雪绫绡不是你家的。”
黎千寻笑,低下头含着气音道:“那谁是?”
天元位置就是麟镇最大的十字路口,此时灰雁跟雪绫绡西陵唯三个人就在街角处一个装潢颇为大气的茶楼门口。说雪绫绡跟灰雁对峙,其实只是某神兽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灰雁稍稍回头看到刚落地那两人的姿势,极不自然的皱了皱眉,随即转过身去。
就在他回身瞬间,黎千寻正好抬头看到那人侧过去的一道背影。平地凉风吹起石板街上一层浮尘,路边几片尚未变黄的落叶打着旋在他眼前转了几圈,此番情景在视野内一闪而过,不知怎么,黎千寻忽然怔了一瞬。
灰雁虽是晏茗未的同胞兄长,但两人相貌却并不太像。晏宫主是凤眸淡瞳,眉目之间充斥
着的都是疏远,薄情又显寡性。而灰雁是温润的桃花眼,一双眸子更是黑得恰到好处,深邃而不骇人。
他们两人,恐怕除了皆是万年不开的金口薄唇像兄弟俩之外,恐怕唯一相像的,就是身形。
黎千寻盯着灰雁的背影,直到将晏宫主放下来也没移开眼睛,雪绫绡在一旁鼓着腮帮子眼巴巴瞅着他憋红了眼眶,他松开身边那人,顺道从他手边将青鸾拿了走过去,扬手一个咒诀解了那丫头的禁言,随后却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作。
雪绫绡喉咙里那口气一松本来正要开口,看到下一个作便也立刻乖乖吞了回去。顶到脑门的怒气无处发泄,那姑娘绷着脸看了眼还傻呵呵拉着她鞭子的西陵唯,抬腿在他脚上狠踩了一脚。
灰雁听到西陵少主那杀猪似的惨叫又回头轻飘飘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进了那间茶楼。
黎千寻提着剑脚步轻快的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门,灰雁在临街靠窗的一张桌边停下,他便也十分不见外的将青鸾拍在了桌面上,撩开衣摆自己先落了座,抬头对灰雁道:“不是说晚上约在池城见吗,怎么你也早来了?”他说着又转身将这里四下打量了一遍,挑着眉梢道,“还是我们不该来这里啊,兄长?”
灰雁在他对面坐下,微微皱眉:“你不该这么称呼我。”
黎千寻眨眨眼,略歪了歪头看着刚进门的晏茗未,眸子里皆是笑意,他手指抵着唇道:“该的,你当得起。”
灰雁眉心拧出的几道褶子依旧毫不松懈,一双墨瞳盯得黎千寻总觉得心底小凉风乱窜,他道:“黎公子,茗儿一腔赤诚,只希望你不要一时兴起玩弄于他。”
黎大公子在外风评不怎么好,第一是从小便是混世魔王,不拘小节跅弢不羁,第二便是寻香猎艳处处留情。虽然究竟留没留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过那个名声算是自己一手作出来的。
黎千寻看着他扬起眉梢,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托着腮咧了咧嘴角,但是却没想为自己辩解,开口依旧一股特别欠的泼皮无赖味:“这就对了嘛,你就这一个弟弟,这个事咱们总是不能逃避的。”
两人说话时并没有一个把声音放低的,两句话晏宫主都
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黎千寻见那人走过来,还抬手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
大茶楼里此时也并不是空无一人,除了店里的几个跑堂伙计,硕大的一楼厅堂里还有三五桌点了茶点小食在纳凉谈天的客人。可能是刚刚在门口被雪绫绡和西陵唯那么一闹,顿时他们几个就显得有点过分惹眼,十来个人里也有几个闲来无事的,有意无意侧起耳朵等着听热闹。
不知怎么,平日不论正经还是不正经都有着特别理直气壮的坦荡的晏宫主,这会倒是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是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在桌子下拉过黎千寻的手紧紧攥住,一边对灰雁道:“兄长为何早来了,在此处可是有公务要办?”
晏宫主作极快,黎千寻扭过头瞪了他一眼,两条长腿抢在他前面将他双腿锢住,一边用力拽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放在了桌面上,飞快接着晏茗未那句话道:“就算有公务也得等终身大事说完了再办。”
晏宫主皱眉:“阿尘。”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晏宫主的亲哥,灰雁却似乎有些胳膊肘朝外拐的嫌疑,他看着晏茗未轻轻叹了口气,道:“应该的,说说也好。”
黎千寻顿时笑开了,端起跑堂伙计刚放端正的小巧茶盏一口气灌了下去,开口时还带着淡淡茶香:“丹修之人,不讲究三书六礼九道门,而且我们都早已没了父母高堂,更不提什么父母之命,至于媒妁之言,回头让西陵绰找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写张‘桑间令’。最后合婚礼呢,我们就不大费周章的办了,等着你跟西陵南果大礼的时候给我们凑凑热闹就成。之前的二十几年,晏茗未是你尽心尽力护在羽翼之下的兄弟,在此之后,就是我的人了,尽可放心。”
黎千寻这一肚子话本来就是上辈子给自家几个姑娘准备的,这会儿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因此说得极快极顺。
听得轻轻慢慢正喝茶的灰雁一口茶水差点呛喷出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又将自己表情摆正了,才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地道:“我们该谈的不是这些吧?”
虽说时下民风开化,南风之事并不会被人诟病,可似乎也并没有到跟男女合婚相提并论的程度。更何
况民间市井流传的双/修道侣除魔济世的传说,也都是不声不响的退出繁华尘世双双归隐,人家也没敲锣打鼓说过要明媒正娶什么的这类浑话。
黎千寻言下之意虽然也是低调隐世的做法,可他那段话里头,莫名就觉得他们似乎本该有红绸红缎红花高马,红衣红烛十里红妆的天大排场,却因他十分深明大义而不做那些穷讲究。
本应如此的一件事,愣是被他说的像是自己妥协忍了多大委屈了似的,实在不能怪一向沉稳的灰雁也一时有些端不住。
然而这还不算,其实最大的问题是,黎千寻这番说辞完全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人似乎并没有半分“好好谈谈”的诚意,而是直接赶鸭子上架,强盗一般的宣告,人是我的了除了祝福你什么也不用说。
黎千寻挑挑眉梢继续装蒜,十分真诚地疑惑道:“那该谈什么?”
其实黎千寻又何尝不知道灰雁想聊的是什么,但这个问题若是聊起来,一旦涉及到他的身份,那可就特别深刻了。尽管他此时也并不能确定灰雁是否知道他是谁,最少他自己还不想把那点破事摆在桌面上给后人看。
灰雁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唇角,将茶盏里的残茶饮尽,看着晏茗未道:“你开心就好。”
黎千寻也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晏宫主,见对方正略颔首抵着唇浅浅的笑,刚刚的那点不自在也再看不见一丝端倪。
就在这时,黎千寻左边的矮窗处忽然扑过来一个人,趴在窗子上伸着舌头直喘气,西陵唯头顶冒着热气哑着嗓子道:“师父,我真的饿了,可雪绫绡那婆娘死活拉不回来!”
也难怪,沫雪狻猊可是第一回见芒山东边的这种热闹,自然是看什么都新鲜,此时已然是大头萝卜一般扎进人群里拔不出来了。
左右那神兽丫头也是个大姑娘了,五感灵敏又有千里追踪的厉害本事,实在不至于把自己弄丢,只是吃个饭的功夫,也就由她去了。
上午巳时未过,按道理说还没到吃午饭的时辰,只是黎千寻万万没想到,从点菜到饭菜上桌,生生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午时将尽,茶楼里的客人进进出出都不知道换了几拨。
西陵少爷本来还特机警地乖乖坐在
灰雁师父身边等着,直到后来都直接蔫了吧唧趴在了桌子上。
黎千寻之前没跟灰雁同桌用过饭,从来不知道那人那么多臭讲究——点菜的时候十分细致的一条一条对跑堂伙计嘱咐,花椒要去梗、辣椒要去籽、芹菜要抽丝、茄子要扒皮,鸡蛋蛋清蛋黄要分开,莲蓬豆腐要带三分水、莲子粥要剜掉莲心……
整整一刻钟,听得黎千寻开始怀疑人生,不止这辈子,还有上辈子,修炼的时候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什么的,简直太糙了,似乎他这一千多年都他娘的白过了。
听到灰雁吩咐焖排骨的时候,黎千寻就在一边略带两分嘲讽的插嘴道:“灰雁,你不会还要洛水西岸一岁不到的小猪崽子抓来现杀吧。”
说完就支起胳膊托腮看着他,不时再瞄一眼始终坐得笔直的晏茗未,灰雁不紧不慢的看了看他,才回头对估计也快被那可能是天上才有的讲究砸晕了的小伙计道:“先做这些。”
黎千寻长叹一声,抓着晏宫主的手啃了一口:“不行,我果然还是跟你哥合不来。人不可貌相啊,灰雁,我是真看不出来,你怎么比有钱人江上寒还能穷折腾。”
“有这些讲究的不是我。”灰雁闻言看着晏茗未笑了一下,道:“舍弟生来不足,幼时身子极其羸弱,许多吃食都不能直接入口。”
黎千寻听着不由一愣,他抬头看着自己身边这个似乎一直以来都强悍的有点不讲道理的晏茗未眨了眨眼:“那这个是假的吧。”
晏宫主皱了皱眉,低低道:“兄长。”
灰雁没理他们俩,继续道:“茗儿是天生的灵根,自幼便带了或许是旁人穷尽一生都修炼不来的灵力,只是幼年时灵脉贫弱,不能承受那种过于强大的力量,福与祸相依,或许天命从来便是如此荒谬。”
本来应该是挺沉重一件事,灰雁语气里也带着明显的艰涩,可黎千寻却是听出了满脑子的蹊跷,一时顾不上跟着灰雁感伤往事。他握着晏茗未的手腕在灵脉阳池穴处捏了捏,十分捉狭地低声问他道:“你该不会也是只神兽吧。”
之所以突然调笑这么一句,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天妖才会有天生的神力,譬如红玉,那股灵力也就是
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一颗天丹。
人形的兽族他又不是没见过,跟他抬杠抬了五十年的烈焰歌就是个天生半妖,而且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家二弟子是兽族半妖。
而蹊跷的是,晏茗未是没有天丹的,十三年前就没有。
或许是灰雁对黎千寻的心不在焉并不十分在乎,他只顾自己轻轻慢慢的一段一段的讲,从晏茗未出生到父母双双遇险,再到他一个人带着小病娃娃四处流浪,最后到遇见谢凝被他捡回崧北,认识西陵绰。
在他精心嘱咐了许多遍的饭菜上桌之前,愣是断断续续地把晏宫主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回忆了一遍。
听得一旁瞪着大眼睛就快要不知今夕何夕的西陵少爷干脆直接睡了过去。
黎千寻对着灰雁实在是有点晕,那苦口婆心的谆谆嘱咐,情之深义之切,简直见者心闻者垂泪,活像个就要嫁自家独生闺女的鳏居老父亲。黎千寻觉得他真是输的无比彻底,他上辈子做爹的时候似乎都不如灰雁这个当哥的尽心。
等到茶楼里换了第四波客人,他们的饭菜才终于上齐了,好在是没用派人去洛水西岸抓小猪崽子现杀给晏宫主炖排骨,不然的话,估计西陵少爷要饿死当场。
因为有灰雁师父在,西陵唯吃饭的时候不是一般的老实,连喝汤的时候都小口小口的像个家教严谨的大家闺秀,一点都不见了平日里那大马金刀故意闹出来的静。
然而事实上,一张桌子的四个人里头,除了西陵唯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筷子了。西陵少爷似乎也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期间几次抬头偷瞄,都以迅速低头眼观鼻鼻观碗,最后使劲往嘴里扒饭而作罢。
西陵唯吃了一半不到的时候,一个人抢了他钱袋出去疯的神兽兜兜转转终于回来了。
雪绫绡怀里还抱着一摞上边贴了一张小红纸贴的糕点盒子,站在窗户边勾着脑袋往里看,也不说话,就隔着一小段距离盯着黎千寻和灰雁,黑亮的眼睛睁大了瞅着两个人来回看,一边看一边走来走去的念念有词。
黎千寻靠在窗边看着她来回踱步的神情不大对劲,便出声喊了一句“丫头”,那姑娘这才晃晃悠悠停下,将怀里的东西放在窗台上,忽然一把
抓住黎千寻的手腕,满眼都是不敢置信的焦急和兴奋:“师父,我看到师父了,师父真的没死!”
雪绫绡着急的时候说话经常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可这句话她重复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是同一个意思。黎千寻忽然觉得眉心一疼,几乎是什么都没想就立即抓起竖在桌边的青鸾剑起身绕了出去。
晏茗未见状正要跟上去,灰雁却适时伸手压住了他手腕,也不曾开口,眼中却满满都是极少出现在那双温和的眸子里的强硬。
一股无形的灵压蓦地升腾而起,坐在他旁边的西陵唯刚喝了半口甜汤,咽进喉咙里还没来得及打一个嗝,转眼便软软的趴在桌子上轻轻打起了鼾。
晏茗未顿时蹙起眉心,涩声道:“兄长,你不该骗我。”
灰雁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仅此一次,绝不越界。”
黎千寻一听到烈焰歌还活着的消息,整个人都瞬间绷紧了,几乎跟当初从绿水那里听说自己这副壳子是怎么来的那时的心情别无二致。
赤萤点睛,换舍本就是以命换命,烈焰歌能凭着自己兽族半妖的底子留下几片碎魂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他实在是想象不到,雪绫绡口中的“师父还活着”是个什么状况。
虽然理智已经十分清醒的否认了这种可能,但心底却又不禁想要抱着那一丝极细微的侥幸。
麟镇很大,但其内布局很规则,这也毋庸置疑。对于好似刚打了鸡血似的神兽来说,这么点大的地方一个来时辰足够她草草逛上一遍了。
横竖十九路,唯天元处纵横大街比别处街巷宽出一丈左右。雪绫绡跟西陵少爷打完架抢了他钱袋之后便沿着灰雁之前拎着他们两个飞过的那条线原路返了回去。
若说也是神兽一族对新鲜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执念,必须要亲自一寸一尺的踩过探过才作数,就像头狼巡视领地一般的细致。
而且雪绫绡这丫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固执,自她过了麟镇界碑开始,愣是自南向北由西向东将整个棋盘内的二百八十九个十字街角通通扫荡了一遍。
雪绫绡虽然是个初入人世的愣头青,辄横冲直撞不知道考虑后果,可是若说起这姑娘的机灵程度,跟香薷比起来也是旗鼓相当
不分伯仲。
雪绫绡不懂棋局,可之前在虎口客栈的时候也没少被西陵少爷奚落,再加上黎千寻和晏茗未说起那扇会的窗户格子的时候曾提到过死局和劫杀一说。
也是幸亏沫雪狻猊并不懂其它棋路和特征布局,所以才能误打误撞找到在混在一片乱子中的蹊跷。
麟镇围墙之内遍布着平铺开来的两百多个路口,而且每个路口处都标了方位路数,几乎每个路口街角又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型的人群集散地,这么大的一个镇子,真的每天日里都会有这么多人无所事事的在大街上晃悠?
雪绫绡虽然在地广人稀的漠原西呆惯了,初来乍到似乎对芒山东边的城镇了解并不深刻,最初也并未觉得“如此繁华”的表象底下是否都是活人。
但这姑娘却对在不同地方见到的同一个糖人车十分在意,直到她沿着前一日拓在脑子里的那扇棋盘布局顺藤摸瓜摸到极隐蔽的一处高门大宅,而那个宅子则跟几乎可以说是千篇一律的其他房屋有着天差地别的布局。
在一场对弈中,开局之前最浅显最易懂的一个道理,就叫做金角银边。
黎千寻一边风风火火的沿雪绫绡所指的那条路往前赶,一边听着这丫头激地语无伦次的把事情说顺了捋明白。
依旧是分神列魄乱神阵,黎千寻顿时停了脚步,提着青鸾剑站在路口中央盯着地面咬了咬牙,从云水谣到虎口客栈,如今再到麟镇,从耗子到人全部一个路数,只不过是排场越铺越大,还真是一个方子用到底换汤不换药啊。
黎千寻咋舌,他摁了摁腰上开始隐隐发疼的旧伤口,不禁想揪着后世这些蠢货好好骂一顿,故弄玄虚也好歹多脑子,实在不带这么偷懒的。
那些个被封的红字禁术里头,不知道有多少比这破障眼法高明得多的迷阵术法,祖师爷在看着这个似乎专门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戏台子打量的时候,还不忘老气横秋的感叹一句人主恣睢不徇古,简直世风日下。
似乎此事又牵涉到烈焰歌,但他那傻徒弟自从他上辈子莫名就壮烈了之后便再没在中原一带出现过。
而这与云水谣时玄榕地宫和玉苁蓉有关那件事则完全不同,玉苁蓉自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