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玉绳低转。
一荒草丛生之地坐落着一所年久失修的破庙,庙门朽败,墙垣倾颓。
佘宴白靠坐在庙中供奉神像的承台下,左腿支起,纤长的手搭在膝上,食指一下下轻点着。
他仰着头,久久地注视着承台上损毁严重的石雕神像。无头无四肢,尾部亦被砸去,只余有三波九折之美、满覆鳞片的身躯。
恐怕没几人知道这破庙残像也曾香火鼎盛、往来信徒络绎不绝。
佘宴白勾起红唇,笑得讽刺。
寺外响起高高低低的蛙声,或来自荒草深处,或来自不远处的河畔。
敖夜便在这悠扬的蛙声中逐渐恢复神志,深邃的眼睛透过屋顶的破洞望见雨后格外干净的夜空。
梦中的红影又清晰了一分,似有一条覆着白鳞的尾,许是传说中的上界妖族,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这个凡人的梦中。
“醒了?”佘宴白若有所觉,低下头,眉眼舒展开来竟有几分温柔之色。
闻声,敖夜缓缓转过头,隔着摇曳的篝火对上一双宛若秋水的眸子。
一袭青衫裹着骨肉匀称的身子,如瀑青丝被一根棕黑的木簪挽着,两侧余了些自然散着。
容貌昳丽,肤白唇红,乃他平生仅见之绝色。
“你是谁?”敖夜眉头微皱,只觉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痛。尤其是脸,肿胀痛痒,像是被人打了许久。
“我姓佘,名宴白,是附近城中一家南风馆豢养的小倌,因这水患淹了城,才侥幸逃出魔窟。近日一直躲在这破庙里,今儿去河边捡些可用之物时发现了你,便救了回来。”佘宴白垂下眼帘,嘴角微勾,右手拿起身侧一柄银灰的剑挑了挑篝火。
敖夜视线一凝,认出那是他的佩剑霜华,过去一直被他小心养护,如今却沦落成一根挑火棍。
“在下单名夜,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救我时,可曾在附近瞧见我的油纸伞?”敖夜移开眼,谢道。
他心中对佘宴白的一番话却不大信,皆因其眉宇间有着一个小倌不该有的傲气。观其通身气度,应是个显赫人物。再不济,也该是个被娇养的主。
佘宴白心中一哂,却轻轻摇头,柔声道,“未曾。”
敖夜心中有些失落,低叹道,“许是无缘。”
他双手在地上一撑,试图坐起,却在半途跌了回去,重重砸在冷硬的破地砖上,不禁闷哼一声。
“你身体虚弱,还是先躺着吧。”佘宴白左手扶着承台,右手一翻用霜华剑撑起身体,“我去为你寻些吃的。”
他拄着剑走得很慢,腰肢被细窄的腰带约束得极细,腰下那圆润挺翘之处随着两条长腿摇曳生姿的步伐而左右晃动,甚是惑人。
敖夜一直目送着佘宴白走出庙宇,忽然便对他说自己是小倌一事信了几分。
佘宴白走出敖夜的视线后动了动左手,皓腕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墨绿的玉镯,正是一可变换形态的芥子空间。
他进了小楼,窝在放了软垫的椅中慢悠悠地吃完一碟精致可口的点心,才不紧不慢地去位于小楼一角的灶房。
往昔他这小楼都是由小田收拾,而小田又是个惯爱储藏东西的小妖怪,以致于佘宴白几乎没废什么功夫,就在灶房内找到一块沾着血的新鲜妖兽肉。
他弯着唇,把肉丢到案板上,用霜华剑刷刷砍成几段,又费心找了个破旧的豁口瓦罐和断了柄的汤匙。
佘宴白把肉块丢进瓦罐后倒了些水,这才抱着瓦罐拄着剑慢吞吞地回了破庙。
听到轻慢的脚步声与剑尖点在地上的脆响,敖夜睁开眼,望着佘宴白逐渐走近的身影。
此刻已近拂晓,天光渐明,敖夜这才发觉佘宴白的脸色透着股病态的苍白,但唇却殷红得像抿了口脂。
“咳……”佘宴白侧过脸,低咳一声,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敖夜皱了皱眉,问道,“你有病在身?”
“先天不足罢了,所幸我的相貌还不错,馆里才舍得用药给我吊命,不知不觉就苟活到现在了。”佘宴白信口胡诌,左右也没想敖夜尽信。
他随手丢开敖夜的剑,缓缓跪坐在篝火旁,将瓦罐架在上面。
没一会儿,便有一股股淡淡的肉香从瓦罐中溢出,勾得腹中空空如也的敖夜喉结滚动了几下。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敖夜想着不管佘宴白是何来路,救他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在一切未显露之前,他便是他的救命恩人。
“唯有以身相许?”佘宴白转眸,笑吟吟道。
在融融火光映的照下,佘宴白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温柔的暖色。
敖夜垂下眼,哑声道,“阁下若不嫌弃,待在下身体好转后愿一直供养阁下,并会尽全力为阁下寻医问药,以求令阁下长命百岁。”
佘宴白在心中嗤笑,长命百岁?莫不是在咒他。
面上,他却推辞道,“这太过了,我怎么好意思……”
“阁下若不施以援手,在下恐怕会命丧水中。”敖夜想起落水前的场景,不禁眸色一沉,“阁下救我性命,便是有大恩于我,区区微薄回报哪谈得上过分。”
“你倒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佘宴白感叹道,只可惜好人喝了酒就会变成令人讨厌的混账玩意。
若非那人告诉他化龙讨封需觅得有缘人,且不得刻意而为,否则……哼!明明敖夜只需回答一个“像”字他便能化龙成功,可偏偏喝醉了胡说八道!
真是时也命也!
佘宴白越想越气,无意牵动了五脏六腑,不由身子一颤,痛得弯腰伏在地上,额上登时出了层薄汗,喉间涌上来的腥甜被堵在紧闭的唇后。
“你怎么了?”敖夜见他情况不对,忙问道。
佘宴白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痛得说不出话来。
敖夜心生担忧,咬着牙翻了身,用双臂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爬向佘宴白。
幸而两人相距不远,他没一会儿就爬到佘宴白身边。
佘宴白缓缓转过头,湿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敖夜,片刻后,颤抖着把手伸向他。
敖夜下意识握住他的手,纤长白皙、柔弱无骨,只是太凉,像握住了一块寒冰,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两人的手交握了一会,敖夜突然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便用空着的手撑坐起身体。
“你身上可有药?”敖夜扶起佘宴白。
“没有,我歇一会就好。”佘宴白咽下口中的腥甜,合上眼,靠在敖夜肩上默默汲取他体内的气息以稳住自身翻涌的血气。
敖夜嗅到了血腥味,眉头拧成疙瘩,不过却什么都没说,一动不动得任由他倚靠。
过了一会儿,佘宴白缓了过来,抽出被敖夜捂热了些的手,坐正了身体,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了。对了,你昏迷许久该饿了吧?喏,那肉汤应当煮好了,你快趁热吃了吧。”
说罢,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断柄汤匙递给敖夜。
他一说,敖夜便觉腹中一阵饥饿,于是伸手接过汤匙,又将豁口瓦罐从篝火上取了下来。
敖夜低头一看,只见罐中淡白色的汤水里沉着几块肥瘦相间的白肉,边缘则浮着一层白沫,诱人的肉香中夹杂着一股虽淡却无法忽略的腥膻味。
不过此等境况,也容不得他挑剔。
敖夜捏着汤匙舀起一勺没有白沫的肉汤,低头轻轻吹了几下,然后送到佘宴白唇边,“阁下先请。”
佘宴白往后缩了下,蹙着眉道,“唤我宴白就行,我在你昏迷时吃过了,这是特地为你煮的,还是你自个吃吧。”
“嗯。”敖夜的视线落在佘宴白的唇角,那里似乎沾了一点可疑的碎屑。
“你还是快趁热吃吧。”佘宴白催促道。
敖夜便低头吃起来,温热的肉汤清淡腥膻,但却滋润了他干裂的唇与虚弱的身体。
当白肉入口时,他着实惊讶了一瞬,肉质细腻滑嫩,比他曾经所食的各类肉都要美味得多。
不知不觉吃了大半,敖夜才想起来问,“不知这是何肉?”
佘宴白往一旁坐了坐,与敖夜拉开了一些距离,才笑道,“我去河边时正好看到一头被水冲下来的死豕,便用你的剑割了一块肉为你煮肉汤。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介弱男子,也没有旁的办法寻觅食物。”
敖夜眉心一跳,定定地望着佘宴白,一时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佘宴白面不改色,笑吟吟地与之对视,“怎么不继续吃了?可惜我身体虚弱,不然定将那头死豕拖回来,留着给你日后吃。”
敖夜胃里一阵翻滚,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佘宴白,抖着唇艰难道,“你近日一直吃这些东西?”
佘宴白笑容一顿,撇过脸,敷衍道,“算是吧。”
敖夜的眼神更复杂了,沉默片刻后,叹道,“日后食物由我来想办法吧,水中死物还是少吃为妙。”
“随你。”佘宴白毫不在意道。
敖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觉腹中一热,接着便是一阵剧痛。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滚落时打湿了眼睫,敖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不禁质问道,“你下毒了?”
只是他不明白,既要杀他,之前又何苦救他?
佘宴白挪回到神像下,背靠着承台笑望着敖夜此刻狼狈的模样,“没必要。”
是没必要杀他?还是杀他没必要下毒?
痛晕之前,敖夜抬了下头,恍惚间看到残缺的神像化作一威武又古怪的兽,身披金鳞,在空中盘旋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