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吗?”舒芬还以为,只要是金属磁石都能吸起来呢!他不由地懊恼起来,“早知道,我就好好留着那个佛像了。”
“你把那个佛像还给白衣人了?”无羡问。
“我本是想还的,可是那个白衣人没收,说是‘既然送我了,就是与我有缘。’说完人就走了。一开始,我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随手收入了怀中,回了刑府。想不到当晚,就发生了……”舒芬叹息一声,只说了两个字,“怪事……”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不是吊人胃口吗?狗蛋急切地追问道,“什么怪事?”
舒芬紧紧抿着双唇,好半晌才鼓起勇气似的,继续道,“那晚回府时时辰尚早,我本想读一卷诗再睡的,但是那日觉得特别累,读着读着眼皮子就垂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我梦见了那个白衣人问我讨要佛像。我将手伸入怀中摸了半天,都没找到佛像,只能无奈地告诉那个白衣人,东西丢了。他当即就发怒了。”说着,他将手提了起来,一边比划一边道,“他就这么一抹,竟然变成……变成了一副异常凶恶的模样!
“只见他裂开嘴,露出四颗尖锐的獠牙,原本俊俏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青色,眼眶四周却是毫无血色的白,一直向上延伸至额角,额头正中央则印着一只金色的印记,似神,又似鬼……”
无羡摩挲着下巴,“从那人的手法看,倒似川剧的变脸。”
“竟是变脸!”舒芬右手握拳,懊恼地锤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早该想到的!用修(杨慎的字)的祖籍便是四川的,我曾听他提过川剧。那时就当奇闻,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想不到竟被人用来吓唬本官,用心真是险恶!”
何关呵呵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就这么被吓到了?”
舒芬瞪了他一眼,“当然不止如此!我从梦中惊醒后,走到葵架前洗了一把冷水脸,人清醒了不少,一抬头,却见到铜镜里有一团模糊的绿色影子。”
“绿色的啊……”无羡轻声喃喃着,继续听舒芬道,“刚开始,我以为是镜子锈了,用脸帕擦了两下,镜面平
整光滑,别说是锈纹了,就连污渍都没有。
“正在我迷惑之时,那团绿色的影子了!原来它不是污渍,也不是锈纹,而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就在我的身后!”
“那团绿色的影子就是诡火?”狗蛋问道。
“嗯。”舒芬重重地点了下头,“我回头一瞧,终于瞧清了那影子,竟然是一团火,不但颜色诡异,还悬浮在半空之中,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无论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我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并没有睡醒,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一觉醒来时什么都没了,甚至没有着过火的痕迹。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都已经结束了。可是到了第二日夜里,那团诡火又凭空出现在了我的屋里,数量也随之变多了,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舒芬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对无羡道,“我已经连续两日没睡过好觉了,若非今日看到你在酒楼露的那一手,今夜我就打算去别人的屋子蹭睡了。”
他真是不敢在自己的屋子睡了,谁知道今晚还会遇上什么。
无羡的目光移到门上的扣板,正挂着一把分量不小的铁锁,不知是不是想锁住屋里的诡火。
无羡凝眉,“诡火每次出现,都是在你的屋子吗?”
舒芬点头,“是的。”
“开门吧,去你屋里瞧瞧!”无羡装模作样地掐了个手决,“本尊替你将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揪出来。”
“还真当自己是神使啦?”舒芬嘴上习惯性地吐槽着,心里的怵意却消退了不少,从腰间摸出钥匙,插入了锁洞。
啪!——
锁扣弹开,舒芬解下了锁头。随着户枢转,屋门缓缓开启。
胡勒根和狗蛋率先进入屋子翻找,两人对找东西很有经验,专门往那些易被常人忽略的犄角旮旯里钻。
舒芬跟在他俩的身后,本想瞧瞧他俩有什么发现,忽见趴在窗户前的狗蛋,随手扯下窗棂上糊的一块玉山纸。
舒芬看不下去了,“你是来找线索的,还是来搞破坏的?”
狗蛋不以为然,“撕你一张破纸,看你小气的。”
舒芬气得想咆哮,这是一张纸的事吗?
那可是他的窗户纸!
现在好了,他的窗户上破了一个大洞,灌
风漏雨,还让他怎么睡啊!
无羡了解狗蛋,这家伙虽然鲁莽,却不是无的放矢,走上前去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窗台被人擦过,不过没擦干净。”狗蛋将扯下的窗户纸,叠成锥形,将窗台角落嵌着的灰尘全勾了出来,拢在纸上,凑到鼻端细细嗅了一口,“隐约有磷粉的味道,可惜隔的时间长了,已经很淡了。应该是有人悄悄打开了窗户,将磷粉吹了进来。晚上屋里点着灯,温度高,磷粉自燃,化作了诡火。”
舒芬也不计较那扇破损的窗户了,接过狗蛋手中的窗户纸,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灰尘。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心中却是落下一块石头,如今就剩一个疑问了,“那个白衣人是怎么进入我的梦中的?”
“说不定,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何关道。
舒芬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我又没睡死,有没有人走进我的房间,我会不知道吗?”
狗蛋听得有些晕,“你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啊?”
舒芬也讲不清,那晚他迷迷糊糊的。说睡着了,可是他的神智尚存。说没睡着吧,那么之后被吓醒了,又该如何解释呢?
可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茫然,白白让狗蛋等人笑话,只能继续嘴硬道,“当然是睡着了,但是我很清醒!”
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吗?睡着的人会清醒?这不就跟喝醉的人,拼命强调“我没喝醉”一样的道理吗?
何关呵呵一笑,没信舒芬的胡话,胡勒根却信了,“他说得没错,他并没有完全睡着,因为,他被人给迷晕了。”
站在书案边的胡勒根,将鱼藻纹的绢丝灯罩摘了,露出了灯罩内的素陶灯盏。
灯盏内盛满了灯油,色泽浑浊黑沉,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臭味,像是最下等的劣油,明显与刑府的身份不符。
上前查看的柴胡鼻子旋即一皱,立马用袖口捂住了鼻子,拿起灯盏,塞到狗蛋的手中,“快倒掉!”
无需细问原由,从小培养的默契,狗蛋立马照办,用衣袖将灯盏匆匆一包,迅速冲出了屋外。
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舒芬心里咯噔一下,喉头一滚,后怕道,“灯油里加了什么?该不会是……
“毒药吧?”
“不是毒药。”柴胡道。
舒芬刚松了口气,就被他的后半句吓到了,“但比毒药更毒。”
见柴胡将无羡带出了屋子,舒芬忙不迭跟了上去,明明心急如焚,话到嘴边又怯懦起来。
无关胆识,在生死面前谁都会心生怯懦,那是对生的留恋。
“我……会死吗?”舒芬问道。
柴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这两日,你坐在灯旁看书时,是不是觉得精神非常,思如泉涌。白日却又感到身子乏力,提不起精神,哈气连连,却很难入睡?”
完了完了,每一点都被柴胡说中了!
舒芬的心里拔凉拔凉的,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我……还有救吗?”
无羡见舒芬的脸色都吓白了,心里指不定正在捉摸着该如何笔下生辉,给世人留下一篇流芳千古的遗书呢!
她瞥了柴胡一眼,知道这是他在使坏,故意吓唬舒芬呢!
柴胡没有被看破的尴尬,转而安慰起蒙在鼓里的舒芬,“别担心,你就吸食了几日,还有的救。刚开始会有些不适,像是不安易怒,食欲不振,便秘腹泻,流泪流涕,发抖打颤……我给你开张解毒的方子,多喝水,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语带关怀,一副医者仁心的样子,只是他没告诉舒芬的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看舒芬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很难靠自己的意志力熬过去,估计得被捆成一个蚕蛹,强制解毒了。
无知者无畏,对自己的未来全无所觉的舒芬彻底放下心来,对自己所中的“毒”好奇起来,“灯盏中的究竟是什么啊?”
他也算是读万卷书了,对医书略有涉及,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毒”。
柴胡回了他一个“没见识”的眼神,“此物古已有之,《唐书》中就有记载,叫做‘底野迦’,为拂菻(古罗马)进贡的神药,其中的主药便是在你灯油中所添加的,叫做莺粟。其花妍姿妖艳,果壳形如枣核,鸽蛋般大小,壳内多籽,小如胡麻,与五石散类似,食之让人飘飘欲仙。想必是有人借其药性,对你设局。”
“莺粟……”马哲喃喃着名字,倒是想起另一样物品来,“听着倒与乌香类似。”
“乌香是什么?”柴胡没听过。
这个舒芬知道,将“没见识”的眼神还给了柴胡,“这是由三宝太监(郑和)自西洋带回,是重要的贡品之一,能够镇痛、止咳、治疟疾。”
说着迷惑起来,“乌香不是做成吃食的吗?加入灯油之中,也有相同的药效吗?”
无羡眉头微皱,捕捉到了他的话外之音,“你吃过?”
“鄙人什么没吃过啊!”舒芬微微抬起下巴,还自得起来了,“京师便有寺庙,以乌香入粥,富有盛名,寻常香客想吃还吃不到呢!”
“真是人傻钱多。”柴胡忍不住吐槽。
“这可是苏辙流传下来的食谱,可是大补之物,京中那么士大夫都在吃,也没见人吃出过问题。”舒芬看向柴胡,目露狐疑,“你之前说得那么吓人,该不是是故意吓唬我的吧?”
也不怪他如此揣测,柴胡作为一个平民,对他这个翰林,从未有过应有的敬重。
之前他腿崴了时,给他上药时,下手那叫一个重啊,疼得他冷汗都出来了,这回逮住机会,指不定又给他下绊子了。
而柴胡的懒得辩解,看在他的眼中,更是心虚的表现,越发相信自己的推测了。
舒芬顿时不爽了,越想越气。
死生大事,能随意拿来说笑吗?
真是太过分了!
舒芬拢了拢衣袖,打算一巴掌呼他脸上。
柴胡全然不介意,松了松肩膀,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官爷又怎么样?
主子教他的,这叫正当防卫!
气氛凝重起来,两人就像是被丢入了赛场的斗鸡,一触即发。
何关和狗蛋自然乐得在一旁看戏,若非无羡在场,说不定还要开赌,看看舒芬这个弱丁能在柴胡的手中撑多久。
眼尖的他俩都看到,柴胡的指间悄悄夹了一根银针,若无意外的话,应该是泡过迷药的。只要在人身上扎上一针,那一处就会瞬间麻痹,失去抵抗的能力。
这种时候只有马哲站出来做和事老,“舒大人误会了,柴胡所言非虚,乌香确有大毒。只是因为乌香的价格昂贵,寺庙舍不得在佛粥里多加。食客又不是经常食用,用量不足,自然无碍。”
舒芬一副“你当我是好骗的吗”的表情,“许多药典也有描述乌香的奇效,传言辛弃疾
曾患顽疾,遇到一异僧,以陈年乌香加人参等制成败毒散,吞下威通丸十余粒,方才好了。”
读书人就是如此。书读得多了,傲气地认为世间只有自己最有见识,别人都是浅薄之辈,故而听不得劝。
好歹相识一场,无羡不想他被乌香所误,“只要计量得当,砒霜也可入药。反之亦然,能治病的也未必是药,更何况,乌香并不能治病。”
“怎么说?”舒芬一脸不信。
“世间没有可主百病的神药,乌香之所以被神化,只是因为它有止疼之效。病人感觉不到疼痛,便误认为病已经好了,不过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罢了。”
无羡话已至此,也算是尽了相识之情。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