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成三十年,夜,凤鸣宫偏殿。
钦天监自入夜后便被女帝传诏来此,现下,她已经在此侯了半个时辰了。
宫殿的东边摆着一个案桌,其上放着一个小瓷炉,从里面散发出阵阵的香气,那里面点的是君上最喜爱的龙檀香。
过了一会,一个小宫女推门而入,钦天监认出她是掌灯的小宫女,她正想问话,问问君上为何还不过来。
可又看她颔首低眉的模样便又住了口,低笑,心里忍不住的想,女子做宫女本就是委屈了,我这又何苦去为难她,君上那么一会还没来,估计是有事耽搁了。
那小宫女向她行了礼之后便径直走向偏殿角落的灯盏处,钦天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动作,只见她小心翼翼的掀开八角宫盏的灯帽,将火种放进去,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小宫女双手合拢附在肚子处,低着头向钦天监行礼:“大人,君上马上就会过来,请大人耐心等候。”
她还没等钦天监回答便自顾自的缓缓地走出了屋子,似乎并不在意钦天监的态度。忽的一阵风吹来,八角宫盏的四周垂泄下来的长穗绦随之而动,一片寂静。
恭敬是有,可敬畏……
钦天监止住了心思,敬畏只能是对君上,她抬起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莫非君上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没等她多想,外面又有了动静,脚步声轻脆,是特制的琉璃鞋踩在白玉台阶上发出的声音,而阖宫上下只有君上才能穿上这么一双珍贵的鞋子。
她猛地起身,跪在地上行礼,高声道:“臣参见君上,君上万安。”
人还未到,礼已先行。
门从外面被推开,室内龙檀香的香气更浓了些,是君上带来的。
钦天监看着落在自己前方的穿着鹿皮琉璃鞋的小脚,再次道:“臣参见君上,君上万安。”
穗成女帝红色朝服还未褪下,下面有一部分布料可异的隆起,比寻常孕娠的女子肚子更大些,女帝肚子里的这位已经怀了十三个月了。
她淡漠道:“安华不必多礼,起身。”
安华是钦天监的字,她名秦安,字安华,延安郡人。
秦安道谢后低着头起身,再后面就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乱看,表示自己对女帝的尊敬。
女帝虽怀着龙胎,身子沉重,脚底下的步子却依旧轻盈有力,她坐到案桌前,冷冷的瞧着底下站着的姿态无比恭敬的钦天监。
“坊间所言是否属实?寡君要你好好回答。”语气生硬,其态度是不容置疑的。
秦安心下不安,女帝要问的果然是此事。就在前几日,坊间传闻女帝此胎不详,竟怀了十三月还未分娩,恐祸乱朝纲。
而她作为钦天监,当仔细观察天象,继而推算出吉凶祸福,从而保昭国平安太平,可……这几日各大星宿异变明显,紫微星更是黯淡无光,的的确确是凶兆。
秦安私下里将这事瞒了下来,若是被女帝或者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坐实了坊间传闻所说?何况她若真将此事如实禀告君上,君上定会要了她的命,立刻马上的那种,她可无福消受啊。
唉,想到这里,秦安将头低的更低来了。
凤后虽德行有失,被幽禁在广阳宫,可这是女帝的第一胎,是嫡长女!其尊贵和受人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那么她肚子里的这一胎绝不容有什么闪失,所以女帝想要听到的绝对是相反的回答。
秦安有了主意,拱手回道:“回女帝,坊间传闻皆是无稽之谈,荒谬至极,传谣之人更是无耻至极!应当严厉惩治,遏止了这股邪风之说才是。”
穗成女帝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眸蕴着的满是淡然。
秦安接着道:“臣这几日夜里不眠不休的观察天象,得出的就只有一个结论,各大星宿各司其职,其乐融融,呈属正东的紫微星更是紫气蔓延,颇有紫气东来之意味,所以,君上这一嫡长女是难得的贵女之象,能保摇摇欲坠的昭国千年繁盛。”
穗成女帝紧紧攥着的手终是放松开来:“钦天监所言如若是真的,可算是解了寡君的燃眉之急,那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她嘴上不断说着“好”,可脸色却没有半分好转,可见她对秦安的话也是半信半疑的,“安华,你做这钦天监也有十年之久了。”
秦安抿嘴回道:“回君上,臣是伴您十年的老臣了,还是您继位那个时候伴的驾。”
穗成女帝长叹道:“是啊,都十年了,寡君才得了这个孩子,嬷嬷说寡君这肚子圆润,定是个女娃娃,可她为何还不肯降世呢?”
秦安劝慰道:“昔日许多有德才之人也是在母胎里待了许久才肯出来,小公主也定是如此。”
穗成女帝右手正执起杯盏,下腹却猛的一坠,疼痛感从那袭来,女帝大喜:“安华,安华,快去,唤太医……寡君要生了。”
安华一惊,那么巧么?她猛的跪在地上:“恭喜君上,贺喜君上!”
别的孕妇临产时额头冒着虚汗,脸也是苍白着的,可轮到女帝时,半分没有改变不说,这脸色竟更加红润了。
秦安见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这一胎一定要保住,她宽慰道:“外面侯着的侍女们都去了太医署了,君上,臣陪着你。”
穗成女帝大笑:“好,安华,寡君和你一起盼着昭和降生!”
“昭和?”
“对,此女封为昭和公主!”
秦安敛下眸子,还未生下来就有了封号,此女到底是福是祸,她也不敢浑说了。
太医们很快就来了。
而女帝肚子里那位要降生的事情也很快传遍了六宫,所有人都在赶往凤鸣殿。
广阳宫里的那位却半分不知。
亥时一刻,大雨倾盆,天空中响起了几道炸雷,几道雷本不打紧,可这雷却不止几道,轰隆隆连续响了几十道,直直把贪睡之人也从梦中惊醒。
凤鸣宫。
女帝未登上皇位时,十岁便跟随母皇上过战场,十五岁便领兵打仗,二十五岁继承帝位,三十岁收复前几十年失掉的土地,而如今的她,却满脸虚弱的躺在床上,双手无力的攥着帏帐,嘴巴紧闭,牙齿都在微颤。
痛!好痛!
生孩子原是这么痛吗!
“君上,加把劲啊,马上了。”
殿内的嬷嬷们瞧着被子下的情况,脸色被吓得苍白,这是寤生子。
寤生子就是脚先出来,头在后面,这可是最难生最难活命的!
所有人的脸色齐齐变差。
“各位太医,君上……君上肚子里的这位是个寤生子啊。”
“什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们围在一起商议,脸都憋红了,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外面等着的秦安也一直听着里面的动静,当她听到寤生子这一词的时候,她的天灵盖都跟着震了几下。
她脚下一时不稳,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最终抱着一个梁柱才停下来,她望了望内殿,又看着这根梁柱,悲戚道:“寤生子?可恨,可恨!这可是一胎两命啊!老天,你定是要如此狠心,毁我安华,毁我女帝,毁我……大昭国吗!”
话音刚落,炸雷闪电突起,抱着梁柱的秦安身子一麻,昏死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拖着秦安去了偏殿才罢,国师程岚脸黑无比:“她刚刚说的是不是寤生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学士许琦哀戚落泪:“方才钦天监那情形就是被雷所劈,这才晕死过去,女帝肚子里这位真的不详啊!”
各位大臣皆悲从中来,她们本听闻君上即将落子,简直是喜不自胜,可如今,又不知该是喜是悲了。
雨越下越大,白玉台阶上也积起了水,三宫六院喊的上名号的男妃们全都过来了,他们守候在最外侧,不敢打搅百官,即使头顶的半边都被屋檐上滴下的雨打着。
远处,有两位男妃姗姗来迟。
“怎么不见皇贵君?”一白衣男子小声的跟旁边的人道,打眼看过去就没瞧见那标志的人儿。
皇贵君惠子在后宫之中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如今凤后被幽闭,在他们之中更是顶尊贵的,人又长的风华绝代,颇受女帝爱护。
那人低着眉头回答说:“许是还未醒,那边不知道消息。”
雷打的这么激烈,雨下的那么大,又有人在宫内通传此消息,这皇贵君能不清楚?真不清楚就怪了。
白衣男子不再多问,因为殿外的气氛着实奇怪,就好像不是新生贵女降生,而是……君上新崩一样。
殿内。
太医之首段子茹敲下板来:“上参片喂君上嘴里,还有抓白芷、百草霜、滑石各二钱,熬制催生散,就算赔了我们整个太医院也要保她们平安,各位同人,可否?”
华蓬莱道:“段大人,那药用当归、川穹、龟板、血余炭、黄芪的开骨散也下?”她是段子如的弟子,医术方面的造诣也很高。
段子如沉沉点头:“下,必须下,得猛药才是,否则难啊。”
保守派蹙眉良久,不肯行动:“段大人,你可知这后果是什么?如若因为用药上的错误使君上和公主多受些磨难,到那时,我们又该当如何?”
段子如眸色转冷:“该当如何,那就赔上我们太医署的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是君上和公主有什么好歹,我段子如第一个就罪。”接着冷笑,“如若你们有办法,那就将行便可,何须这样眉头紧锁,拿不出一个章程!”
“你……你仗着……”
她们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嬷嬷在旁边着急道:“各位大人们,各位活菩萨,别吵了,赶紧作出决定。”
保守派们无话可说。
段子如拂袖:“就按我说的办!”
她们也别无他法。
只能祈祷天神相助了。
穗成女帝意识已然开始模糊,攥着帷帐的手也渐渐松开,段子如道了句“君上得罪”,便捏着女帝的鼻子逼她醒来。
“君上,您必须保持清醒!”
穗成女帝痛苦的看着段子如:“卿一定要护住她!她可是保我大昭国千年昌盛的贵女!”
段子如坚定道:“这是自然。”
穗成女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发了力,而嘴里的声音再也忍不住,放肆的叫了出来。
嬷嬷瞧了瞧被子下的情况,大喜:“君上,出来一点了,君上,再加把劲,公主殿下要出来了。”
段子如往穗成女帝嘴里塞了一个人参片,道:“君上,你放心,天降祥瑞,贵女定会降生。”
她往窗外看去,此时已经是丑时二刻,大雨停歇,本是乌黑的天色竟忽的明亮起来,天空深处泛着紫光,确实是祥瑞之兆。
段子如有些怅然,前半夜是何等凶险之象,后半夜却呈现如此奇景,当真是奇怪至极,奇怪至极。
偏殿的秦安悠悠转醒,在塌上坐起来后呆愣了片刻,不管身上依旧冒着寒气的衣衫,跑到殿外,撞得各位低着头祈祷的大臣是人仰马翻。
“哎呦,哎呦,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撞碎了,秦大人刚醒就不要这么激动嘛。”
“君上如何了,公主如何了。”说着就要冲进殿内去。
程岚拉住她:“安华!贵女还未降生,你莫要进去添乱。”
“我不放心,我得进去看看。”
二人正对峙。
殿内一声响亮的传来:“哇啊……”
在场人皆抬起了头,生了!女帝生了,寤生子竟……平安降临!
段子如抱着婴孩出来,居高临下道:“此为昭和公主,取平安祥和之意。”
众大臣痛哭流涕,纷纷跪下:“臣等参见公主。”
这可是嫡长女!将来继承帝位之人!
而那些男妃们也是神色各异,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只要君上还在,那么天就不会塌。
不管如何,昭和就是这么在全昭国人民灼灼的目光中降生的。
后来城内流言四起,说昭和是不祥之人的人比比皆是,但都不敢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