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惊颜局(五)
绝非幻像。
腐朽肿胀的女尸,当真睁开了眼帘。
再就见,这些尸首的胳膊和腿脚,也状若抽筋。
一副副破败不堪的躯壳,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就这般站起了身,作嘎吱如生锈,一个挨一个“芙蓉出水”,伴着清泉的洗礼,坏皮烂肉滴淌一地。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她们不是死而复生,只是行尸走肉。
沈夜与秦绯这时就站在水岸边,萧弋则离得两人稍远。
笛音的调子越发尖削而高亢,足以刺穿人的耳膜。尸首们就好似随音而,摇摇晃晃地逼近沈夜与秦绯两个活人。
顶多一喘一吸的功夫,这群行尸走肉,已对他俩展开无差别攻击。
别看肉腐见骨、都像要散架般,这些行迟缓的女尸,却是力大无穷,糜烂腥臭的利爪一扬,就大有将活人撕成两半之能势。
秦大小姐哪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根本挪不脚,惊叫声直入苍穹,就好似誓要跟那笛音一较高下。
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沈夜却也立身原地。而与秦绯不同之处在于,沈大人目光如炬,似在争分夺秒观测群尸的行规则。
萧弋早知大事不妙。
这要多骇人有多骇人的场面,莫不正是书里没有详述的、沈夜所经历的那场恶战。
他眼见尸首攻势,再听笛音转调,便将二者加以联系。
看来,有人在以笛声驭尸——已溘然辞世的亡魂,被别有用心者,当做了攻击生灵的武器。
就在秦姑娘细皮嫩肉的小胳膊要被呼啸而至的尸爪捏碎时,沈大人终于不再坐以待毙,直冲丧尸飞起一掌,咔嚓劈断丧尸肩骨,将其整条臂膀卸了下来。
这具尸首半面身子被废,却未停止凶残的攻势,另一只爪子仍往秦绯身上黑虎掏心。
与此同时,又有数具尸首穷追不舍地包围上来。
幸得沈大人临危不乱,拉着秦绯一路飞退,而头先那位丧尸小姐姐烂至白骨的断手,仍在秦姑娘小胳膊上滴里当啷。
上得岸来的尸首越聚越多,秦大小姐还是没挺过来,给沈大人来了个一晕二六五,拖油瓶当得何等敬业
。
汹涌的尸潮一浪盖过一浪,眼瞅就快将两人淹没。
行尸走肉们围猎活人的兴致,自然不仅限于沈夜和秦绯。几具肠穿肚烂的腐尸,已从大部队中分散出来,直往萧弋这头行进。
与此同时,又见围堵住沈夜与秦绯的尸潮中突然间有两具,不知被打哪儿飞来的石子击中了脑袋,一瞬便如发条停摆、倒地不起。
尸潮也因此破出了一道口子,沈夜流星飞掣,就此带着秦绯冲出了包围,也往萧弋这头奔来。
原来,那两具尸首是被萧弋远程解决掉的。
秦绯哪儿有什么捆人的经验,自以为把萧弋双手捆得结实,其实不过是个活节。
萧弋甩甩手腕,皮带扣也便脱落。他旋即拾起地上两粒石子,并灌注全身内力,用石子分别击穿了尸首的头颅。
原因无他。对付丧尸嘛,甭管现世还是这书里的世界,想来路数差不了太多,破坏大脑中枢即可。
不奈萧弋体力不支,这时又妄内力,体内寒潮便又被催。他再度苦痛难当,虽帮了沈夜,想自救却力不从心。
索性沈夜飞速到达萧弋身前,六斮出鞘,眨眼间杀出四周一片血色。
萧弋当然看得出来,刚才沈夜置身那片尸潮中时,也已在电光火石间,找到了相同的制敌之法,又一次验证沈大人“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美誉,绝不是乱吹的。
“小猫儿,秦姑娘先交予你,带她找个安全的地方。”沈夜将秦大小姐置于萧弋身侧,撂下这句清音冷语,而后便孤身重回尸潮,挥洒三尺寒芒于天地。
剑刃眉心进、后脑出,尸潮中张牙舞爪的为首那具,头颅被一剑贯穿,立马就变回了童叟无欺的死尸,再不能弹半分。
有了第一具、就有第二具,有了第二具、自不缺第三具……沈夜长剑铮鸣,身形畅如疾风,刷刷刷几个横扫千军,女尸便被放倒一片。
萧弋这头不再受行尸走肉的威胁,便扶着不省人事的秦绯,退到远离水岸的一株老树旁。
老树枝繁叶茂,萧弋一个足尖点地,就带秦绯飞身高处枝桠,让秦大小姐在树影照拂下睡得舒舒服服。
别说,他这原身内力难聚,但轻功着实不赖,比之沈夜也不遑多让
,论跑路估计很难输。
水岸方向,沈夜已转瞬掌控大局。那缕诡异的笛声,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弱,吹笛人就似是一口气没接上来,停在了音律中段某个要死不死的位置。
不再受笛声驭使的行尸走肉,刹那一个接一个地躺倒,做到了死尸的返璞归真。
笛声虽止,沈夜却不懈怠,仍往颓然倒地的尸首头部各安一剑,确保这几十具尸首全都“死”得彻底后,才回身去找萧弋与秦绯。
萧弋远眺沈夜归来,轻飘飘地跃回地面,冲他指指在树上安眠的秦绯。
沈夜见秦绯无恙,便暂且由她睡去,随后斜瞥萧弋。
“小猫儿,看到死人袭击活人,你非但不惊讶,还很快找到应对之策,”沈大人瞳光浅漾,不染烟尘,“我仍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弋随性地背靠树干,仍是三缄其口。
沈夜目色肃穆了几分:“为什么?”
“……”藏匿白猫面具后的人,若有似无地一记浅笑。
萧弋明白沈夜这是在问什么。
沈夜想知道,他为何会对秦绯就范。
幸而沈夜并不追问,就这样沉静睨着萧弋。
脖子以下全是腿,清逸疏朗、挺俊清幽,总是双臂前交、倚栏抱剑,只用那对儿深不可测的渊瞳,冷冷洞察着世间万物,沈大人这石破天惊的姿容,当真举世无双。
萧弋并不享受被沈夜审度,也不想被沈夜瞧出自己体况欠佳,便冲沈大人摆摆手,自顾自地返回水岸边。
乐音操控尸体,这实在很神奇,他倒是想瞧瞧,玄机究竟在哪里。
萧弋前去探查尸身,沈夜便也跟他回归案发现场。两人的视线,又鬼使神差地交汇于某具尸首之上。
相较其余已溃烂到辨别不出五官的腐尸,这具尸首的脸面相对完好,却见几只肉乎乎的虫子,正蠕着从她七窍之中爬出,无不垂死挣扎。
沈夜并不忌讳,拾起一只放在掌心中,与萧弋一同检视。
肉虫子白白胖胖,顶多小拇指长,还半透着光。只见它身体一节节地拱起,不时在沈夜手中气绝。
“果然是蛊虫,”沈夜肃然抿唇,“古有以蛊养尸之术,种蛊于亡者脑内,待蛊虫发育成熟,便可用音律驭之。破
除此术的法门,唯毁活尸脑髓一途。”
萧弋想起来书里有提过,锦衣卫有座案牍库,录尽大邺一朝要案奇案,沈夜时不时便去翻阅卷宗。
若库中文献刚好记载有与蛊术相关的案件,沈夜知晓破解之法,便不奇怪了。
“尸身腐朽至此,这些姑娘,应就是最初失踪的那批。”沈夜大音希声。
萧弋默然颔首。他也已猜到这点。
这些腐朽的死尸,谁不曾是鲜活的生命。
但见遍野横尸,萧弋到底于心不忍,不愿看她们尸骨零落,只想为这些无辜的魂灵做点什么。
于是,他忍着体内阵阵冰寒蚀骨,缓行于尸首之间,将她们的躯干摆正,又尽力拼凑她们的断肢残足,甚至悄声持念起《往生咒》。
哪怕能让她们体面些,也总归是好的。
书中的原身自小阴沉暴戾,喜好凌虐物,哪怕藩地远在南海儋州这种天涯海角,事迹也能流传回中原,再被收录进民间异闻中,可止小儿夜啼。
后来原身彻底黑化,就更视人命如草芥,看到这些可怜人的尸首,他只怕还嫌不够,得再多杀几十人来助兴。
沈夜身居中原,此前从没与原身见过面。他若得知眼前这戴着白猫面具的家伙,就是那位黎王殿下,不晓得会作何感想,是否也会怒斥上一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只说现下,萧弋此举,就显然已触到沈夜的神经。
不出半刻,沈夜便也辅助起萧弋,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望着满目七零八落的尸块,沈大人眉头微蹙、眼角微抽。他不遗余力地将每一具尸首都凑个齐整,光齐整还不管用,姿势也得摆个板正,坐北朝南,按身高排列。
萧弋哑然失笑。
原作里貌似没说过沈大人有强迫症呀。
得沈夜合力,一众少女尸身,皆于岸边有序排放。
看着逝者如斯,萧弋与沈夜两人并肩静立,均久未移步。
沈夜音色冷冽如一:“懂得养蛊驭尸的人,早已魂归蒿里,当今世上,不该还有人能施展此术。不论这人是谁,都离此地不远。”
萧弋环顾四周,转身水岸斜前方。那是片不小的茂林,极目远望,另一头似已到空谷尽处。
沈夜凝目沉吟:“没错
,那是笛声的方向。”
秦绯出现醒转的迹象,起码过去大半天。
萧弋垂目轻哂,把散落一旁的皮带扣递给沈夜。
秦绯眼里他已有心悔改,若让她瞧见他摆脱了枷锁,那他才营造出的驯良形象,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保不齐将来哪天,他得以原身面目与秦绯相见,那么当下,何妨先做铺垫。
沈夜目色一横:“你确定?”
萧弋慵懒地点个头,瞧得出心意已决。
“……”沈夜不再多言,把皮带扣在萧弋手腕上虚虚一系。
秦绯一睁眼,就发现自个儿窝在老树上,一回脸,又望见沈夜,傲立岸边,清风冷月。
那个戴面具的“女人”,却也跟在沈夜身边,双手被捆缚,乖顺得像只小猫咪。
秦大小姐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跟只小熊似的,一股脑出溜到树下,蹑手蹑脚地凑近沈夜。
见到那遍地尸身,秦绯的小脸蛋一半发青、一半泛黄。
“曦行哥哥,我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水岸阴气太重,她直打哆嗦,“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梦见水里的死尸复活了!”
“既知是梦,便忘了吧。”沈夜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示意她小心足下,莫搅扰了逝者安宁。
秦绯早将沈夜视作神祇,沈大人的话,她自也奉为圭臬。
沈夜一开口,秦大小姐便一点不加怀疑,还真就当那惊险刺激的大场面,仅是场噩梦了。
萧弋却是没想到,书里沈夜一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完人,不像会扯谎,结果忽悠起人来,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曦行哥哥,咱们走吧!这个女人,哼,还是交给我就好!”秦绯凶巴巴瞪一眼萧弋,抓住他衣摆,趾高气扬地开路。
沈夜却择反向,往茂林深处而行。
“走这边。”沈大人从秦姑娘的全世界路过。
林子看着挺大,小径错综复杂,为安全起见,沈夜仅捡一眼望尽的大路而行。
这条路上,似乎真没什么凶险可言。
萧弋被秦绯揣扯走着,却又想起了那个一言不合就自尽的小男孩。
鉴于他看着是个懂医术的高人,口中藏/毒也算江湖常规操作,萧弋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这位小兄台,死得过于唐突,就跟闹着
玩似的。
说他以诈死脱身,反倒更靠谱。
路走到头时,旷谷已达边界。空气中隐隐弥散的味道,也从腐尸的恶臭,转成了鲜血的腥秽。
抬眼可见,高耸的岩壁上有处洞穴,却没有任何阶梯相连。
沈夜和萧弋不约而同望向了山洞。
站得高才望得远,有能耐驭尸的人,大概就是在那儿奏响笛音的吧。
可那地方离地几十丈高,任你轻功再高明,也没办法一跃而至。
如何上去,是个难题。
“曦行哥哥,不行了、不行了……”秦绯连连摆手,一屁股往地上一蹲,连带萧弋也被拽着坐倒山岩下。
也对,这时距离角斗场中那场厮杀,至少已过两日光景,秦大小姐肉/体凡胎,这么长时间滴米未进,看得出的确又饿又累。
秦绯肚皮咕噜噜地欢叫,一旁的萧弋则冥寞不,不多会儿便如老僧入定,呼吸低靡到几不可察。
沈夜并没阻止秦大小姐休息,只静笃凝视萧弋,在想些什么,自不容旁人窥觊。
“一直不说话,连声音都不想别人听到。呵,看你这‘女子’,还能装到几时……”沈大人的低语,只他自己可闻。
怎奈,秦绯永远不能安静待着,过不到一炷香,她就嘟嘴冲沈夜道:“我说哪里不对劲。曦行哥哥,这恶毒女人到现在还戴着面具呢!我瞧她一定是个丑八怪,自知恶贯满盈,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说着就要去揭萧弋脸上假面,哪知小手还没碰到萧弋,萧弋的整副身躯就向地上倒去。白猫假面后,暗红色的血水泛着幽蓝、掺着黛绿,正源源不断从萧弋下颏淌下,又顺脖颈流入衣襟。
只听秦姑娘又一声刺耳尖叫:“曦行哥哥,这女人她……她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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