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做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子金精铜钱之外,都算顺风顺水,这副飞升境大修士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就开始挑瑕疵,“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事实上石柔作为一头存活数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
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睁大眼睛,没什么睡意,迷迷糊糊,过了很久才缓缓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陈平安屋内,崔东山在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最后竟是在间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当卢白象说自己对这手天下第一小尖的理解,早先才悟得三四分精髓,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崔东山到底是怎么教人下棋的,陈平安又是如何跟人学棋。
很快朱敛也跟了过来凑热闹,魏羡最后走进屋子。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只是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耽误拳法剑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座名为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胚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
朱敛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内,房门未拴,崔东山直接推门而入。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修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拳,迟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颗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错杀便错杀了,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说,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与我先生借着下棋的机会,帮他复盘之时,事无巨细,关于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的蛛丝马迹,我会留心。”
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她在藕花福地复活,或是干脆是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路更多?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在规矩内,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有自己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
然后魏羡笑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那边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一些独门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说过了陈平安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后,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还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我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
半炷香过后。
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
崔东山一挑眉头,“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收起架势,坐回位置,“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
崔东山摆摆手,“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将她当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
崔东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机会,陈平安在等你出手罢了。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
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是如何将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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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离开屋子后。
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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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而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
除了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关系莫逆。
而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后,尤其是那场连师门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蔡金简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
蔡金简打开手中画卷,上边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
而且在那之后,齐先生让她帮忙,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画卷内容,除了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再到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在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
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
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