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常念心想她一弱女子,这会子跟“江糙汉”硬碰硬碰到底实在吃亏得很。
今日这笔仇算是被她拿小本本记下了。
他们来日方长!
江恕一路将她抱到朝夕院才放下。
一众仆妇们见状都忍不住笑了, 动作麻利摆上膳食,遂轻声退出去。
常念坐下,看了眼各色菜品,目光再移到江恕那张俊美而冷硬的脸庞, 冷哼一声:“侯爷就是大骗子, 先骗了朝阳身心,哄了朝阳开心, 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亏朝阳以为侯爷是那可托付终身的好夫君, 夸赞你的溢美之词快有一本书厚了。”
“是么?”江恕语气淡淡,夹了一块蒸鲈鱼,挑去了鱼刺,给她递去。
见状, 常念下意识张了张嘴。
江恕手上的动作微一顿。
这娇气包,
然,将要放在她面前碗碟的鱼肉,还是没脾气地递到她嘴边, 见她乖乖吃了,江恕剑眉舒展,问:“如何?”
鱼肉鲜嫩, 汤汁入味, 味道还不错。
然常念默了默, 只一脸严肃地答:“勉勉强强吧。”
随后江恕又夹了一块鱼肉挑刺, 常念忍不住瞄了两眼, 眼看他抬手,她也乖觉,这便微微张嘴。
哪料,江恕自己吃了,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不是说勉勉强强?”
常念:“……”
她哼哼两声,埋头喝面前的鸡丝粥,喝了没两口,又忽然抬头,有些气闷地道:“属你最会作弄人了!”
江恕没作声,又给她夹了一块茄子酿,许是方才那番话说的气急了,常念看也不看就张嘴吃了进去,嚼了才知味,却是不由得眼睛一亮。
茄子煮的软烂,入口即化,肉沫混着浓郁汤汁,唇齿留香。
常念舔了舔嘴唇,赞道:“这个好像蛮不错!要是搭配芦嬷嬷做的凉糕,滋味更好。”
江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紧不慢道:“前日你不是说,茄子里放了肉,难以下咽?”
这熟悉的口吻……
常念莫名一顿,还真是她对张嬷嬷说的,气上头了,看着什么都能挑毛病,一眼瞥到茄子酿便发作了。
方才一尝,好像倒也没有肥肉。
常念尴尬了一瞬,到底还是不肯服气,依着他的语气反驳道:“日前侯爷也答应我,今儿个不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江恕道:“军规早年定下,至今实施数十年,已成定例规矩,并非本侯临时更改。他们随本侯回京,家中父母长辈皆远在西北,既无圣上赐婚,私下相看易,婚姻却非儿戏,要正式登门提亲下聘岂能随意,何况,日前我确实只答应了你准假相看。”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然常念只知,纵他有理,可她的谋算不能就此作罢,索性也不想旁的了,颇有些蛮横无理地道:“我不管你是三百条军规还是九百一千一万条,反正我就是要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提亲下聘,便是天大的难处,你也通通给我想个法子!不若这事便不算完。”
江恕“嗯”了一声,难得多问了一句:“此事于你十分要紧,而非同我置气?”
“当然要紧!”常念脱口而出,“再者,我朝阳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便是当真同你置气也是你的不是。”
闻言,江恕眼帘微抬。
常念才愤愤道:“日前你好生霸道,竟就说一不二改了本公主的食谱,要知晓,即便在宫中,就拿赐婚一事来说,父皇也是再三问过我心意才定的主意,你说是不是你的不对?我虽为公主,可做什么前也都问过侯爷的意思呢。”
说着,那股子委屈又莫名其妙涌上心头,是落差,也有一点点失落。
常念放下汤匙,坐到江恕身边,抱住他胳膊,脑袋靠了上去,又轻轻蹭着坐到他腿上,仰头看着他,声音软了下去:“侯爷,我不喜欢别人这样,会让我觉着心里不痛快,你能明白吗?”
江恕顿了片刻,近日虽适应了她忽然的投怀送抱,然这时候垂眸看去,竟,心软了。
少女柔美娇弱,精致易碎,偏生那样的亲昵里是丝毫不设防的依赖和信任,软软的身子靠过来,叫人一瞬升起某种保护欲,她说的,她要的,恨不得都给她。
世人道宁远侯一句位高权重诚然不假,自老侯爷逝去,西北军政大权交到他手上,便是千斤重担,几十万性命悬在头顶,容不得半点差错,凡事习惯了发号施令主宰一军,数几年,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一言一行,久而久之,他的话成了不容拒绝的命令。
于掌家,亦是如此。
而今日,有人在他怀里说“不喜欢他这样。”
无异于沉寂了百年的冰湖骤然投下一粒石子,湖面涟漪圈圈荡开。
常念见他默然许久,好似走神了一般,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侯爷?”
“嗯。”江恕抬手,动作不自然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就连语气也变轻了,“若你不喜,我改便是。但于日常饮食,肉食一类不可全然抵触,也断不许一餐只用糕点甜食,侯府的厨子虽比不得宫廷御师,然手艺是不差的,你便是一道只尝一口,成不?”
常念勉为其难地应一声,算是同意了。
说起来,她不吃肉,还是因为这身子,自幼便以药汤为伴,忌荤腥,饮食宜清淡,也是因为药汤苦,才格外爱吃甜的,后来御膳房为讨她欢喜,各色果蔬糕点花样百出,肉食渐少,她每每都胃口大增,母妃和兄长便下意识以为她不爱吃,依着他们对她的宠爱,什么都会顺着她,一时竟不知肉味,慢慢的习惯了,也不想那滋味了,再后来,在宫宴上看见肉便烦。
直到嫁来侯府,才是平滑自然的一个大反转。
眼下常念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抵触情绪却忽然淡了许多,又问:“我要是顿顿吃肉,身子能养得像你一样硬梆梆的么?”
江恕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掂量一番,颇为无情地直言:“不能。”
“哦。”常念有些沮丧地靠上他结实宽厚的胸膛,百般无聊,左蹭右蹭,一边道:“不过想想方才吃的蒸鲈鱼及茄子酿与鸡丝粥,凭心而论,味道确实不错,若为满足口腹之欲,也不是不行,此去西北,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江恕倏的垂眸看了她一眼,眉心渐拧:“你说什么?”
常念摇摇头,干脆不去想那些了,理直气壮道:“我说,吃鱼你需给我挑刺,有骨头的要剔骨,螃蟹一类要去壳,虾一类要剥好皮,吃什么由我说了算……早膳午膳我不管,但你需得保证每晚陪我用晚膳,你在前院做什么我也不管,但这宁远侯府的后院必须是我全权做主,过几日的灯会我也好想去,还有……”
好像除了这些,暂时也想不到别的了,于是常念弯唇一笑,胳膊勾着男人的脖子问:“就这些,行么?”
就这些?
江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若我说不——”
话未说完,只见小姑娘皱紧眉头,两手一撒开,作势便要下去。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又急性子的。
江恕不轻不重地按着她腰肢,低声接完那话:“若我说不,恐怕是不行了。”
“哼。”常念这才满意了,捧着江恕冷冰冰的嘴角亲了一口,“说话算话,这可是按了印的,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江恕是虎狼属性,自不会当这反悔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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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宁远侯与众将议事时,破天荒的温和好脾气。
副将陈更几次说错话,心惊忐忑,都不见他们侯爷有什么表示,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脸不可思议,昨儿个才如冷面阎罗一般,今日就雨过天晴了?
最后十骞用口型说了一声“夫人”。
噢,大家总算明白过来了。
议事毕,宇文先生才试探着问:“侯爷,您与夫人和好了?”
江恕神色淡淡的,好似不甚在意:“小孩脾气大,本侯有同她置气的必要?”
听这话,宇文先生冷不丁地呛了一下,心道您昨日可不是这副闲情逸致、格外好说话的面孔,他略有些哭笑不得:“夫人性子活泼,心思单纯善良,想来与老太□□孙俩是投缘的。”
西北的江老太太,是个老小孩。
江恕笔尖微顿,一时未敢深想一老一小碰面是何境况,只吩咐道:“劳烦先生明日去杜老太师府上走一趟,问问太师,可有兴趣当一回尊长。”
“哦?”宇文先生来了兴致,“您若有需要,何必远走杜老太师,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就不成?”
宇文先生可是听那几个臭小子说了,侯夫人贤惠持家,正给他们物色媳妇呢,眼下两方都有些苗头,八字有一撇,剩下一捺难住了。
江恕拧眉思忖片刻,宇文先生是他身边的老人了,每逢大战皆是随军应敌,出谋划策,全军上下待先生也敬畏有加,倒不失为合适人选。
“如此,有劳先生。”
正此时,外边传来敲门声,是十骞的声音:“侯爷,华姑到了。”
江恕:“进来。”
宇文先生恭敬退下。
外头,一身朴素灰衣的华姑进门来。
江恕沉吟片刻,才道:“以夫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去了西北边塞后,若想安好,除了膳食滋补养身,可有别的应对之法?”
今日他听她无意间念叨了一句“能不能活着回京”想来是宫中太医说了什么,她心里有数,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然,他必不能让她在西北出差池。
华姑沉默了一会子,如实道:“侯爷,夫人身子骨弱,是娘胎里落的病根,娇养深宫有各类珍稀药材补身,及医术上乘的太医诊治,尚且缠绵病榻,又岂非是两三月就能养好?今时虽无大碍,观之脉象却依旧虚弱,一旦去了西北,说不得就是一场风寒便能轻易叫夫人一病不起,恕华姑说句不好听的,熬三年,都难。”
三年。
江恕按在玉扳指的力道倏的失控,只见那质地上乘,通体莹白的扳指裂开一条缝,就此掉在案几上。
“哐”一声,甚是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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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江恕照例是踩着月色回朝夕院。
常念从帐慢里露出个脑袋,眉开眼笑的,然看到他沉郁的脸色时,将要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
纵是那面无表情的脸庞,也能看出来不太好,可想而知是有多差劲。
她两手撑着下巴,柔声问:“你怎么了?”
江恕背对着她解了外袍,语气平平:“无碍。”
“哦。”常念回头小心把一本册子压到枕头底下,问:“那你耷拉着一张脸,是得了街上拉小贩的真传么?”
江恕唇角微动,竟是被逗笑,简单梳洗一番,才准备上榻。
然常念将身横在外头拦住他,“你蹲下。”
江恕蹲下,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眼神探究。
常念却只是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又有些羞怯的,亲亲他下巴,及至凸出的喉结。
她只单纯的亲一下,蜻蜓点水般,是纯稚的试探,更显得笨拙生疏。
江恕身子微微僵着,一动不动,由着她胡作非为,探究的眼神早已染上一层深深的欲。
这往常恨不得避他如鬼神的祖宗究竟是想干什么?
江恕不知,枕头底下压的册子正翻到第二页,上写:
西北大营军规之律九,任何人不得骄奢纵欲。
违者,罚两月饷银,及誊抄军规百遍,书检讨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