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翌日一早, 宁远侯府的归程车队便出发了。浩浩荡荡,引得众多民众聚拢围观,甚至还有在高楼上大呼“祝愿殿下与侯爷一路顺风”的,数年前圣驾出宫南巡, 百姓夹道相送, 也不过如此盛景。
一个守护边塞安宁的西北悍将, 一个娇养深闺弱不禁风的公主,单是放在一处,便足矣让人注目感慨。
虞贵妃出不得皇宫相送,豫王夫妇早早出府,一路送到城郊。
常念趴在车窗边望着京城高大的城墙渐渐远去了,变成一抹淡影,又慢慢瞧不见, 才轻声叫停了车夫, 对车外的常远和宋婉道:“千里相送, 终有一别, 哥哥嫂嫂快回去吧, 此行有侯爷, 必定安然无恙,待到了西北侯府, 阿念就给你们写信报平安。”
宋婉下车握了握她的手,强忍眼泪:“阿念,你多保重。”
常念重重点头,再看了眼常远:“往后世事难料, 还望哥哥一切以大局为重, 切勿因小失大。”
常远笑了声, 点点她额头, “好好,都听你的,你啊,少操心,照顾好自己,哥哥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常念轻哼一声,回眸看向江恕。
江恕本是薄情之人,此刻分别,倒也没什么异样情绪,神色平平,对车外二人道:“回吧,我会照顾好朝阳。”
宋婉才缓缓放开了手,与常远站在一侧,目送车队远去,恍然间,心都空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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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京城前往西北,唯有陆路官道可通,快马加鞭至多两日功夫,马车缓行,则要三四日才能抵达,加之常念身子骨弱,又是头回远行,便更要格外注意着。
这头一日还好,官道平展宽阔,马车行的稳当,到了第二日,行过平城地界,道路就开始颠簸起来了。
常念窝在江恕怀里,半点不想动腾,其间又吐了几回,整个人怏怏的,什么也吃不进,吐到最后肚里没了东西,便开始干呕,脸色苍白着,无一丝往日活泼生气。
行在途中,荒郊野外,纵使华姑有药方,也不得法,只得拿了橘皮薄荷香油一类缓解,勉强撑着到了下一站禹城,江恕立时吩咐车夫停下,派人寻了附近的客栈,重金包店。
然而禹城这样偏远的小城,人烟荒凉,客栈也是简陋,春夏二人带着宫女们里外洒扫一遍,又换了从侯府带来的柔软褥子铺上,才敢叫主子上榻歇会,常念颠了一整日,也实在撑不住了,躺下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客栈底下的小院中,华姑借了厨房熬药,江恕长身立在一侧,剑眉拧紧:“喝药缓解得一时,明日上了马车岂非更难受?”
还有整整两日的行程,只怕还未到西北候府,常念那小身板便折腾不起了。
华姑叹息一声,无奈道:“侯爷,这是没法子的事,届时入了西北边塞,风沙颇大,气候干燥,眼下正值盛夏,日光又毒辣,恐怕夫人的身子不适应,就是另一种病症了,总归,侯爷定要做好十足准备。”
江恕沉默半响,脸色渐沉。
竟倏的后悔,倒不如留她在京城妥当,眼下随身带着这么个娇贵主儿,她吃苦头遭罪,行程延缓,他亦是陷入两难。
偏偏这罪,他替不得她受。
火炉上的药罐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苦味扑面而来。
江恕未作多想,倒了药汤端上二楼厢房。
厢房熏着清冽好闻的薄荷香,常念迷糊睡着,眉心浅蹙,嘴里嘟囔着不断说胡话。他在榻边坐下,垂眸看到她苍白的小脸,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和:“朝阳。”
半响,不见应声。
江恕便等药汤晾凉了些,再唤两声:“朝阳,先起来喝药,嗯?”
那双沉沉阖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遂才缓缓睁开。
常念怔愣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知怎的,“哇”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那柔弱无力的嗓音道:“我不去西北了,好难受,呜呜我要回京,我立刻马上就要回……”
闻言,江恕一顿,薄唇轻启,又抿紧,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常念的金豆豆却是越掉越多了,抽泣着打了个哭嗝,两眼泪汪汪,眼尾一抹红,楚楚动人的模样别提多招人疼惜爱怜,江恕心中不忍,放下碗,把人揽到怀里,不甚熟练地摸摸她脑袋,又拍拍后背,哄道:“好了好了,都听你的,马上安排车架回京城,成不?”
常念却是反应慢半拍地摇了头,哽咽道:“……好像不成。”
“嗯?”
“因为回去的路上也好难受,我岂不是白白遭两份罪了…”
这话,江恕不予置否,眼下,除了回京,便是继续向西北去,委实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耐着性子,循循哄道:“我们先在此处休养两日,待你身子适应了些,再启程,成不?”
常念抬了抬头看他,委屈道:“不要,我本就十分难受了,再休养两日,好了些,启程又难受,倒不如来个痛快!”
说这话时,她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豁出去般地抓住江恕的手,“侯爷,你骑快马带我如何?有多快骑多快,左右是难受,难受两日与难受一日,我情愿选后者!”
听这话,江恕神色古怪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见异常,可,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自是不能由着她胡闹,当下就肃着脸道:“朝阳,快马颠簸,许是会要了你的命,莫要多想。”
“……哦”常念生无可恋地望向头顶土黄色的纱帐,又撑着爬起来,指了指他手上的药汤。
江恕迟疑递过去,只见她苦着脸,却一口气喝完了,又张了张口,欲叫夏樟拿橘子糖来,此时却有两粒梅子放到她嘴里。
是江恕。
常念怔怔看着他,他只是把手上的罐子拿过来,语气淡淡:“不够还有。”
时已夜深,窗外传来几声虫鸣。
常念喝了药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米粥,平躺许久,身子总算有所缓解,可是一夜翻来覆去,不得好眠,意识朦胧间,倏的问了句:“我会死在路上么?”
江恕微一顿,沉声:“不会。”
那道声音小了下去,却仍是不放心地问:“倘若呢?万一我出什么意外……”
话音未落,江恕深深蹙眉,竟道:“我受五雷轰顶。”
“嗯??”常念被这话吓得不轻,朦胧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忙“呸呸”两声,摇头反驳道:“什么五雷轰顶,我可不想当小寡妇!也不想与你黄泉路上再相遇!”
想罢,她心里后怕,立时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各路神明佛祖菩萨在上,我家侯爷方才所言全是玩笑话,可作不得数,万望天爷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江恕:“……”
若世上当真有神佛庇佑,又何来人间疾苦。
惊觉自己失言,他缓了缓,才淡淡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会有意外。”
常念半信半疑,悄咪咪又祈祷一遍。
她可不想拖累他送死。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
东方旭阳却是如常升起。
清晨,江恕先是安排陈副将护送运输兵器的车队先行赶回西北,而后再让装运家私器物的车队随后跟上,只留下五辆马车断后,分别是新婚将领的家眷,及少量仆妇宫婢。
这位娇贵主儿,是急不得了。
自禹城出发后,马车走走停停,常念难受时,江恕便抱她上马,跟着马儿缓缓前行,沿途赏景,乏了便又回车上坐坐,及至下一个驿站,则停下歇一晚。
如此,两日的行程,硬是走到了第四日。
可怜侯府里江老太太拄着拐杖左等右等,后来索性搬来大交椅在门口坐下,眼见着运输兵器一类的车队日夜兼程赶回军营,又是一堆运送杂物的停下,回来的将领都说侯爷与殿下马上就到了,偏偏一日又一日,就是不见孙媳妇,老人家急了,心想莫不是半道上孙媳妇身子不爽利,还是半道上就难受得闹着要回京?
她那个孙子,半点不懂体贴照顾人,要是孙媳妇说一声要回京,他还当真能干出安排车架送人回去那档子事!
不成!
这一寻思,老太太哪里还坐得住,立时吩咐人备马车,前往入西北边塞的安城。
她抵达安城时,正是天擦黑。
江家在西北地界内各处都有私宅,侯府的马车自是先驶向安城南北巷的府邸。
适时,成排车架从街道另一头驶来,声势浩大。
老太太掀开车帘,眯眼一瞧,前方侍卫举的灯笼,倒有几分像是宁远侯府的,她将要垮下马车的身子又伸回去,仔细思量一番,压低声音吩咐车夫:“别作声,跟过去瞧瞧。”
于是车夫驱马上前了些,借着夜幕,停靠在街道另一侧。
老太太则拿拐杖掀了帘子一角。
不远处,正是江恕一行人,赶着天黑前进了安城,身在西北地界内,便等同是回了家,也无需将就客栈了。
安城府邸常年有人看守,十骞上前叩门,管家听闻是侯爷回来了,立时敞开朱漆正门,点起府上灯盏,一时间,亮如白昼。
江恕先下了马车,伸手欲扶常念下来,哪知那白皙柔软的手搭上来,未有动作,先听得一句娇娇弱弱的“侯爷。”
江老太太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听。
“侯爷,你背阿念下去好不好?委实没有力气了……”
话音落下,有一瞬的沉默。
而后,也不见有回答。
“这榆木脑袋!哑巴了不成?”
江老太太登时急了,作势便要下车去敲敲那个冰坨子,谁料下了车,竟是一眼瞧见自个儿那不解风情的孙子,横抱着一娇弱姑娘进了府门,身后一众宫女仆妇跟着,连背影都快瞧不见了。
老太太不禁愣在原地,半响,满目惊疑,她竟不知,江恕对哪个姑娘这般言听计从?
依这速度,怕不是人家话没说完他就上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