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炔愣了一下, 随即笑道:“你?若是想听,我便是叫上几句又何妨。”
“你?大老远来大燕想要做什么?”秦姒打量着他,“几年不见, 想不到你?还是那么能忍。”
酒壶里的酒没?了,赫连炔重?新换了一壶酒煮上。一会儿的功夫,炉上的酒就散发?出氤氲热气?儿。
他伸手替她斟了一杯酒, 举起自己?的酒杯,“我来,就是想见见你?。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秦姒挑眉,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 这些年你?回姑墨国后, 想本宫想的日夜难安?赫连炔,都是狐狸, 何必说话之前非要先摇摇尾巴。说, 你?走这一趟究竟意欲何为。”
赫连炔一点儿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耸肩, “旁人都说我是殿下的入幕之宾。既然沾了个名头,好歹也得在嘴上捞点便宜,殿下说是不是?”
秦姒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发?现一别?经年, 他与从前那个在大燕为质的王子模样早已经是不同。现在他不笑时眉宇之间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戾气?, 遮都遮不住。
更何况,从前那个安静的少年可没?他如今这么浪。
她记得当年赫连炔来大燕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她以一国长公主的身份刚开始监国。所以时常要做出一副礼贤下士, 优待外宾的姿态,与这些异国王子有所来往,致以亲切的问候。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在范与的谏议下提出了科举制度, 认识了仅凭着一篇策论,惊艳了朝中?那些整日里摇头晃脑的老头子的兰景。
当然,这是后话。
那时候的赫连炔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也不是如这般的蜜色。
他那时的长相比现在更接近中?原人,生的非常的白?皙,五官虽不十分精致,在一众异国王子里相貌也并不算出挑。可他一对?深邃的灰蓝色的眼眸澄净透彻,一笑起来,光彩夺目。
再加上旁的王子或多或少对?她总是极尽谄媚恭维,唯有他能不需要说话的时候,绝不会开口说话,总是一副低眉敛目的神情。且他做事面?面?俱到,年纪小小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她免不了多留意两眼。这一留意,
她才发?现当时一起来大燕为质的其他王子特别?的爱欺负他,时常一堆人欺负他一个。而他无论受到旁人如何的欺辱,也是一笑了之,丝毫不放在心上。那些人转头再与他说话,他仍旧摆出一副笑面?孔,丝毫瞧不出嫉恨的模样。
她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他好歹是一国王子,哪怕是不受宠,事关国家颜面?,服侍他的人总得要出面?维护自家主子。可那几个与他同来的姑墨臣子,却对?他不管不顾,反倒由着那些人欺辱他。
她招来人询问,才得知旁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负他,使臣非但不理会还推波助澜,皆因为他的母亲出身卑贱。
且赫连炔就连出生的极为不光彩。
大燕重?视嫡庶,姑墨国却重?视血统。赫连炔的母亲是一个有着汉人血统的洗脚婢。这个洗脚婢因为生的过于貌美,加上王储赫连烽的母妃恰巧怀孕,她便被单于抓来临幸。事后单于又碍于赫连烽母族的势力将她丢在一旁。
可没?想到赫连炔的母亲却有了身孕。不仅如此,等到众人发?现的时候,生命力顽强的赫连炔已经瓜熟蒂落,从母亲的肚子出来了。
赫连烽的母妃因此对?他母子怀恨在心,却又因为姑墨国后宫本就斗争的厉害。她若是直接将自己?的洗脚婢杀了,不免落人口实。所以当初送赫连炔来燕的时候,她特地吩咐,若是赫连炔在燕出了什么意外,回不了姑墨国便是再好不过。
秦姒一时想起自己?的母妃出身同样卑微,免不了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再遇见旁人欺辱他时,举手之劳的帮过他一两次。
而赫连炔是个聪明的,对?她自然是投桃报李。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起来。
原本他们来往的并不是很多,直到有一日赫连炔身边一直跟着他的那个使臣,突然有一天失踪了,遍寻整个燕京也不得。他少了人看管,自由许多,性子也活泼不少,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秦姒待他,也不过是比旁人多说了几句的交情。
直到后来,秦姒无意间瞧见一向任由旁人欺辱,从未动过怒的赫连炔,是如何不动声色的将一个高丽国的王子推到井里杀害,过后又
推的一干二净时。她这才发?现,他根本就不似表面?上那样单纯好欺负。
他告诉她,那个失踪许久的姑墨国使臣,也是死于他手。
秦姒至今记得他的表情。
他用那对?笑起来最是迷人的灰蓝色眼眸冷静的看着她,慢条斯理的掏出帕子擦干净自己?的手,冷冷道:“这些人实在是太?脏了!”
秦姒因此居然觉得他甚合自己?的心意,竟然与他生出惺惺相惜,十分微妙的感情来。
彼时年少,她身为女子之身监国,免不了朝堂上的大臣不满,对?她诸多为难。她每回在朝堂上受了闲气?儿,便来找赫连炔一起玩,由他领着满燕京城的跑。
那时她才发?现,赫连炔此人非常的会玩。燕京城内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哪家的头牌生的貌若天仙,他比生在世?家功勋家的宁朝纪淮安等世?家子弟还要熟悉。
秦姒那段日子跟着他学?了不少纨绔子弟的毛病,这其中?就包括掷骰子。
时间久了,旁人都知道姑墨国的王子做了和宁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也都对?他另眼相待起来。
再后来因为那个高丽王子莫名其妙的跌进井里淹死一事,加上如今的大燕帝国逐渐式微,早就不是从前国富力强的泱泱大国。这些来大燕的王子说是为质,实则更像是来留学?的,在燕京经常惹是生非。秦姒对?他们早已经心生不满,刚好借机将他们遣返回去。
只不过,当时赫连炔走的时候,秦姒还觉得挺难过。少了他这么一个狐朋狗友,玩起来都不似那般自在有意思。
又过了几年,当秦姒再次听见赫连炔消息时,他已经成了姑墨最年轻有为,骁勇善战,杀人如麻的王子。据说姑墨国有一半的兵马都在他手中?,且他在军中?的威信早已经超出了单于与王子。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今时今日已经如此强大,在血统高贵的王储面?前,因为自己?母亲的关系,仍旧要卑躬屈膝,低下高贵的头颅。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做的顺其自然,可见这种事情,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能够数十年如一日隐忍下来的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显然两者兼具的赫连炔的内
心如今有多扭曲,只有他自己?知道。
赫连炔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脸惆怅,“如今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竟是在异国他乡度过的。”
他这么一说,秦姒也不免跟着一起叹息。当年无论如何,赫连都在她父皇与朝臣对?她不断的逼迫下,给她带来了一丝喘息的自由,以至于她没?能像他这么变态。
“现在便宜也占过了,说,你?想要什么?”她抿了一口酒,温热的酒顺着喉咙与之前已经肆意燃烧的火焰会合,直烧的她背后生出一层薄薄的汗,白?皙的面?庞跟着发?散,眉眼间多了几分旖旎之态来。
赫连炔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面?上仍挂着浅浅笑意,灰蓝色的眼眸却是一片狠辣,“我来这儿的目的,跟殿下的目的一样。被欺负的久了,总想要换个活法?。”
“你?又怎知本宫一定会帮你??”秦姒只眼望向窗外,只见隔着好远的酒楼处,有几个临窗的人偶尔朝她这边望来。
“殿下也是在帮自己?。陪我去南疆走一趟,回来的时候,也许东宫就会真?正属于殿下。”
秦姒没?有答他的话。她朝正在轻轻擦拭佩刀的花蔷低声道:“你?去,陪那几只十分碍眼,尚不知死到临头的雀鸟玩玩儿。记住,不要玩死了,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儿能够通风报信的最好。”
大冬天都不知回巢,非要趁人饮酒时败人酒兴,简直是罪无可恕!
花蔷好些日子都没?有跟人动过手,早就有些手痒。闻言直接纵身一跃,从窗口轻飘飘的落到一楼厚厚积雪的地面?上,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好身手。”赫连炔由衷赞道。
秦姒心里舒坦了,回过头来看他,“你?拿什么跟本宫合作?”
念及旧情是一回事,可他们之间的旧情跟生死攸关的大事比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浅薄。国与国之间的对?立,注定他们只能是同盟或是敌人。朋友二字,对?于君主而言实在太?过奢侈。
她想的明白?,赫连炔也不会差。
他收起嬉笑之态,沉声道:““南疆与大燕交界处的三?座城池。往后每一年,姑墨国都向大燕朝贡。”
秦姒此时却摇摇头。
“怎
么,你?觉得不够?”
“不够。”秦姒睨他一眼,眼里的野心在他面?前暴露无遗,杏眼里映进满城风雪,眸光亮的吓人,“区区三?座城池,便要本宫替你?冒着生命危险走一趟,这未免也太?过容易。更何况,万一你?大业已成,到时候不认帐,反手将本宫杀了,难不成本宫到底地下找阎王爷说理去?”
赫连炔似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勾起嘴角,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筹码不够,咱们可以慢慢谈。我相信殿下此时如今同我一样,犹如逆水行?舟,孤舟泛湖,艰险重?重?,寸步难行?。”
“我做不了姑墨国的单于,只要肯低头,照样还是个手握重?兵的王子。毕竟,他们还可以拿我阿母威胁我,继续要留着我给他们卖命。可大燕只要荣亲王在一日,殿下这个长公主做的无论有多好,也只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一旦王子荣亲王长大,这大燕便再也没?有了殿下的立足之地。没?有一个帝王会留一个做过储君,在民间有一定威望的人在身边。殿下没?有退路,做不了大燕的主子,便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似是想从秦姒脸上找出别?的表情来。
可他失望了。
赫连炔瞧着这么多年她一如从前。无论高兴与否,厌恶与否,从来不会将这些表情摆在在脸上。
你?永远不知道她笑得时候是否是真?心在笑。伤心难过的时候,是否只是在惺惺作态。
有时候,她谈笑间几句话,就将人逼到了绝路之上。
她绝对?是他见过城府最深的女子!
赫连炔突然觉得很好奇,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撕破她脸上的这层面?具。
不对?,曾经是有过的。那是个鲜衣怒马,衣冠胜雪,在燕京城内活的恣意的少年郎,赫连炔至今都记得他的模样。
只是可惜了。
“你?这番话说得极好。可没?有你?,本宫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这一切,无非是多消耗些功夫罢了。”秦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整以暇的等他说下文。
眼下才晌午,天色尚早,她一点儿也不着急,有足够的时间与他好好的谈这件事。
他饮了一杯酒,接着说道:“可殿下此时
非但不能够动荣亲王,还得护着他。因为只要荣亲王一出事,哪怕不是殿下做的,全天下的人皆以为是殿下的手笔。届时大燕早已伺机而动的藩王们,必定会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燕京打秋风。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跟我合作,成为那个清君侧的人。”
“哦?说来听听?”
“若是纪家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卖国,那么荣亲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了大燕的主子,届时我会举全国之力助殿下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杀回燕京,顺利成为真?正的东宫之主!”
秦姒笑了。赫连一番话说的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宁朝与花蔷都问过她,为何不直接找齐云楚帮忙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是因为一旦她发?生兵变,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必定趁机挑起战事。
周边早已觊觎大燕地大物博的小国搞不好也要趁机分一杯羹。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燕势必狼烟四?起,民不聊生。那她辛苦经营的这一切将毁于一旦!
若真?如此,她当初何不冒着与她父皇直接撕破脸皮,被群臣口诛笔伐的风险,将有孕的纪贵妃给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齐云楚这颗棋子是不能妄动的。
至于狼子野心,早就认为她以女子之身为储君而乱了三?纲五常,想要利用一个婴孩把持朝纲的纪家,只要牵扯到“通敌卖国”这四?个字,荣亲王便废了。
即便是天子舍不得自己?这个老来子,心头宝。可大燕的臣民不会同意有着这样一个母族的人登上帝位,大燕那些保持中?立的功勋们同样也不会。
她相信,短时间之内,她的好父皇是再也生不出第二位皇子了。
思及此,秦姒抬眸瞧赫连炔一眼,“若是纪锦不想呢?”
“不,他想。纪锦如此恨殿下,朝堂上俨然是有你?没?他的境况。为了能够拉殿下下马,这时候,只有将殿下弄去和亲才能安枕无忧。可因为殿下借着脸上的伤已经在朝堂上哭了一出,现在在要提殿下和亲的事情,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他一定会想出一个殿下不得不和亲的借口,哪怕是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
“比如?”
“比如姑墨国的王储亲自告诉
纪锦,因为大燕食言,他们的王储久久没?有归国。镇守在姑墨国与大燕边界的姑墨士兵们到了冬天冻得厉害,闲来无事,就忍不住想要练练兵,动动刀枪,活动活动筋骨以此来驱驱寒。”
“这个时候纪相必定会接住赫连烽抛来的橄榄枝,再次联合朝臣谏议唯有殿下去和亲,才能保大燕和平。 ”
“赫连王子考虑的真?是面?面?俱到。只是,本宫不明白?的是,就算本宫去姑墨国为你?杀了王储,你?也不能继位。据我所知,姑墨国的单于血统高贵的王子可不只他一个。还有,你?为何不直接将你?母亲带走?”
“在我们姑墨国,后宫女子的所有权在于单于。哪怕我握有生杀大权,也无权将我母亲带出单于帐中?。更何况,在他们眼中?,放了我的母亲,就等于放虎归山。这种情况之下,我只有绝地反杀,才能给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
赫连炔灰蓝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恨意,面?上仍是挂着笑,嘴上说的话却恐怖阴森,“既然如此,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杀兄是杀,弑父亦是杀!统统杀干净,一了百了!”
秦姒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吹过,连忙饮了一杯酒驱驱寒,“你?可真?够狠的!”
赫连炔不置可否,“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无毒不丈夫。”
酒已饮完,再续难免伤身,秦姒起身告辞,“你?懂的还挺多,看来你?在大燕那几年没?白?呆。你?说的这些,本宫会好好考虑。三?日后本宫会派人给你?答复。”
“那小王就静候佳音。”
……
昭月宫内。
纪锦冷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大燕帝国如今最受宠的贵妃娘娘纪敏。
不同于旁人的阿谀奉承,他眼里满是失望,只看的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的纪敏连忙站了起来,将桌上的茶水亲自递到他手里。
“父亲,请用茶。”
纪锦却没?有接。
他环视了一眼装饰华丽奢侈的宫殿,冷冷开了口,“无用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估计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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