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 天气越发寒凉。
刘不群把需要拍摄的室外春夏季的戏份早已就规划好挪到前边拍,在棚里设计分镜剧本。
棚里的电炉很暖,他一会儿就热得冒汗, 将大衣脱了下来, 回头打算和燕秦商量一下戏份, 可一回头, 没忍住咳嗽起来。
无外乎其他,燕秦这会儿又在蔺绥旁边。
蔺绥还是那副样子,燕秦在和他讲戏,他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躺椅上躺着, 好像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偏偏燕秦也不介意也不生气, 在蔺绥说没听清的时候还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要是不认识燕秦,估计就会以为燕秦就是这样老好人, 但燕秦人是和善,但也不会这么发散善意, 他可不是特别热情外向的人,更何况让他这么对待的人, 还是蔺绥。
虽然说蔺绥在他和燕秦的教导之下在剧里的表演能看,甚至有些桥段不错, 但这不是一点点细细打磨出来的么, 有些重要的戏份听说还是燕秦手把手教了一整晚的, 要是人人都这么演戏, 这洋工得磨到什么时候去,要不是蔺绥有钱足以支付剧组的开支,刘不群和制片早就已经疯了。
蔺绥感觉到了从刘不群的方向飘过来的视线, 但并未在意,现在副导在拍配角那边的景,他心安理得的休息。
昨晚看资料和文件蔺绥几乎一夜没睡,赶来拍了两场戏,就躺着了。
身旁燕秦在给他强调下一幕戏里的重点,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蔺绥听着听着,合上了眼睛。
燕秦的声音放低,在发现蔺绥睡着后,逐渐收了声,轻声走远了些。
刘不群正勾线呢,眼角余光瞧见了地上的影子,才发现燕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
刘不群啧啧道:“哟,舍得过来了。”
燕秦低声答:“他睡着了。”
“睡……”刘不群喉咙一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看了不远处的人一眼,吐出了一口气,“他娘的,还没人敢在老子剧组睡着过,还是主演!”
刘不群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但一想到蔺绥背后的资本,算了,没意思。
刘不群熄了火,有些犹豫地看着燕秦,几秒后开口说:“老燕,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是攀高枝的人,现在剧组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在传了,你拎清点,跟他沾上没必要。”
事实上剧组早就有传言了,说燕秦是过气想贴顶流捆绑炒作翻红,所以才百般讨好,哪怕忍气吞声,曾经的光环完全不在,是个曲意逢迎的人。
刘不群气歪了鼻子,压了压让人别乱说话,可这几天燕秦对蔺绥的态度,也真是让他说不上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啊?”
刘不群猜测道,除了这一点他真是想不出。
燕秦瞥他一眼说:“别乱猜,有时候看人不要只看表面。”
燕秦想蔺绥其实没那么糟糕,他有灵气有悟性,会主动学要求入戏只为了有更好的表演效果,一遍一遍的NG重拍也没有发脾气,说淋雨就淋雨,冷天说穿单衣就穿单衣,这不比许多演员好得多。
只是他习惯性带着让人会觉得不舒服的高高在上的气息,可燕秦却觉得那气息就适合他。
哪怕蔺绥满脸烦躁,可拍戏不小心受了伤,也从不大肆声张,连旁人的关心都显得不耐。
燕秦觉得他不是花瓶,花瓶内里空,一眼望去清晰明了,蔺绥是一团雾,表象之外,难辨心绪。
刘不群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自己错乱了还是燕秦错乱了。
不过他也没心思分辨了,因为躺椅上那位又坐起来了,副导那边的景拍完了,主演该上了。
蔺绥眯了几分钟便惊醒了,这不算是个安全的环境,周围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小声地各自交谈,按理来说尽管他再困倦,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也是难以入睡的,可他偏偏睡过去了,大脑有短暂的断片。
蔺绥沉着脸脱了大衣,身着戏服进了景里。
这戏拍了这么久,也快到尾声了。
他现在要拍的便是承接几月前的那幕亲密戏,阮清渠担心自己暴露在慌乱中刺了徐霜星几下便逃跑后的事。
徐霜星虽然被伤到了要害,但他没有死。
阮清渠听到这消息时便知道自己可能要暴露了,于是他在徐霜星将这场替身事件揭露之前,先绑了徐庭方。
他用可能知道阮清渠的下落这件事迷惑了徐庭方,而后将他打晕,绑在了房间里。
徐霜星刚从昏迷中清醒,便急忙叫助手以及徐家的管家去寻找阮清渠和徐庭方,说出了‘书棠就是真正的阮清渠’的真相。
在徐霜星看来,阮清渠固然可怜,可他不该害人。
但徐霜星没想到阮清渠并没有出逃,等到他察觉不对将视线放在徐家身上时,徐庭方已经被折磨的快没了气息。
蔺绥和其他演员对戏时从来不愿意多拍几遍,尽量控制在两遍以内,偶尔一遍过,蔺绥和饰演徐庭方的演员老师演完这一段后,燕秦便入场了。
徐霜星身上有伤,他来的着急扯到了伤口,因此进来时脚步有些踉跄,额头也冒着细汗。
亮堂的厅堂里坐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身旁跪着个男人,脸上一层层覆着白纸,根据呼吸起伏程度,已然是快不行了。
阮清渠望着来人,面色沉静。
这里在剧本里原本写的是阮清渠怨毒地看着接连坏自己两次好事的人,但蔺绥和刘不群商量了一下,改了演法。
刘不群望着蔺绥的面庞,还记得他那时神色浅淡地说:“当一切都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对于阮清渠来说,该是解脱才对。”
蔺绥那样子很特别,刘不群难以表述。
戏里,故事仍然在继续。
“说来也奇怪,当初不敢做的事情,现在反而无所顾忌了,若是我早就这么做,便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青年温声细语,没再学自己的替身的作态,他看着身边跪着的男人,将他面上的纸揭了下来。
徐霜星正以为徐庭方可以缓一会儿时,又见阮清渠从徐庭方的脖子后边拿出一条细绳,他仔细看才发现徐庭方的脖子上还缠着几圈绳子,只要阮清渠收紧,他必死无疑。
“为什么会有你这号人物出现在我眼前,叫我心思无处遁形,叫我知晓我恶贯满盈。”
青年依旧坐在椅子上未曾起身,颇为叹息。
哪怕嘴里如是说着,他的面上也没什么悔意。
他的眼神极淡,燕秦却被这一眼钉在原地。
他心里涌着些莫名情绪,在胸腔里四处流窜无可倾泻,以至于心口隐隐闷痛。
好似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戏里的阮清渠,而是蔺绥本身,又或者说是他云雾遮着的撕开表象的内里,可这想法又分明荒谬。
刘不群在屏幕后皱眉,看着呆站在那里的燕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燕秦在十几秒之前就应该说台词了,他怎么一动不动的。
向来是其他人表演出差错,燕秦还从来还有过这样的状况。
“卡!燕秦,你怎么回事,发什么呆啊?”
刘不群忍无可忍地喊了卡,对燕秦投去不解的目光。
燕秦回神,说了声抱歉,刚刚忽然心脏有些不舒服。
燕秦的演技大家有目共睹,刘不群闻言反而关心了他两句,在他确定没关系之后,便开始重拍。
蔺绥倒是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他分明瞧见燕秦是对着他出神,在说刚刚那句台词时,他未必没带两句真心。
可燕秦又怎么会因为他这样的话而发愣,哪怕保有微末的上一世的记忆,也不应该如此,除非他还有修真界的一些记忆。
可那也不对,即使燕秦的潜意识保有些许记忆,可和他说的那句话又有什么相关,他可从未和燕秦说过这样的话。
蔺绥忽然想起什么,发觉也是有的,只是那时燕秦应当处于昏迷的状态。
彼时燕秦受了重伤,后背被妖兽的利爪弄出深可见骨的伤痕,那副道骨便裸/露在了空气中,吸收着天气灵气。
蔺绥触碰了它,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拿到的东西,如同他想象的那般完美无瑕。
燕秦的剑横亘在一旁,雪白的剑刃倒映着他的眉眼,蔺绥那时发觉,原来他充满欲想那番姿态那般贪婪丑陋,叫人见之生厌。
蔺绥没打算强夺,他只是守着燕秦,发出了低叹。
——若我从未遇见你就好了。
当初死了便也清净,可谁知道命运如此,他不会甘心作为一个失败者离去。
蔺绥的演技其实是相当好的,譬如此刻,他一边想着过往一边演着这幕戏,没有任何人察觉端倪。
燕秦没有再愣神,因为蔺绥再念出那句台词的时候,他没有异常反应了。
真是奇怪。
故事里,徐庭方还是死了。
阮清渠知道徐霜星想救人,他毫不犹豫先行下手了。
这样哪怕他被逮捕,也不用再回到这恶心的人手里了,但各种关系网里,牵扯的人又何止徐庭方,阮清渠深知自己的下场不会好,但他仍然摆出了一副等待被抓捕的姿态,对徐霜星进行了恳求。
其实书棠不是阮清渠让人杀的,而是死于事故。
阮清渠只想囚住书棠一段时间,借用失踪而假冒他的身份,从徐庭方那里窃取到一些东西,再以此来搅乱一些事情,好浑水摸鱼,趁机离开。
他的计划本来进行的十分顺利,直至他遇见了徐霜星。
书棠却并不甘心被关着,阮清渠不想他坏事,因此把他关在了暗室里,书棠却打算挖地逃跑,可那地方潮湿多虫蛇,书棠是被条毒蛇咬死的。
阮清渠便将计就计,用了书棠的尸首来扰乱徐霜星的视线。
阮清渠恳求徐霜星,就对外说杀人的是书棠,当阮清渠早已经死了。
他想他在世人眼里是干净清白的离开的,而不是肮脏的玩物,也不是冷血的杀人犯。
他是名伶是影星,是风光漂亮的人。
徐霜星答应了,他不会因为阮清渠是复仇而姑息他,但也不会因此指责他。
人往往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谁能一直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阮清渠愿意认罪伏诛,徐霜星也为此更改了自己之前的说辞,将这替身疑云掩埋。
但一切并不是以此作为结尾,拍杀青戏那天,前夜刚下完一场雪。
场务安排着工作人员扫雪,大家急急忙忙地将尘埃扫落,刘不群在棚里表情唏嘘。
可算是要拍完了,这部戏拍了四五个月,终于快走到尾声。
刘不群心有戚戚,这本来是满打满算三个月就能拍好的。
“快过年了,还好在年前赶着拍完,到时候杀青,大家都能回去过个好年了。“
刘不群呵出白气,望着外边灰白的天,露出了笑容。
其他人闻言脸上也露出了喜色,蔺绥没什么反应,燕秦也是神色淡淡。
蔺绥瞧了他一眼,垂下眼眸。
这一世的燕秦,早已父母双亡,他早已经和一干亲戚断了来往,过年这个日子,对于燕秦来说也没什么特别。
蔺绥对过节这种事情其实也不大重视,在第一世的时候就如此,更别说去了修真界,哪里岁月漫长,没什么凡人的节日。
蔺绥想起上一世虾仁馅的饺子,睫毛动了动。
其实也不完全没滋味,燕秦包的那个饺子还是挺好吃的。
蔺绥估计了一下时间,嘴角上扬个极浅的弧度来。
他忽然发觉,好像这个春节也会有点意思,只要他把握的时机足够好。
杀青戏刘不群满打满算觉得最多拍两天,可他没想到蔺绥居然硬生生拍了四天还没完。
快到春节刘不群都不想发怒,可偏偏蔺绥掉链子,这已经到了二十八号,再晚两天若是在剧组过年,那可就让人不愉快了。
因为杀青戏是一幕死戏,尽管蔺绥不用演出死之后的状态,但这晦气能在年前扫除更好。
剧组里大家都怨声载道,对蔺绥演技的质疑前所未有的多,可开工的时候还得开工。
故事里,阮清渠杀了徐庭方伏诛的当晚,徐霜星便发现阮清渠跑了。
他觉得自己被欺骗,正欲去寻阮清渠时,发现他并没有逃远,而是去了徐府里书棠住着的地方。
他手里拿着个酒杯,旁边是散开的药包,药包里放着的是□□。
那种剂量,只要阮清渠喝下去,必死无疑。
“我知道你心怀正义,想要把我移交到巡捕房,可惜你还是太天真了,这世上又何止一个徐庭方,死了这一个,多得是其他人想找我麻烦。”
“徐先生,其实在我假装失踪的最初,徐庭方也怀疑我不是书棠,你晓得他是怎么做的?”
“他带来我的老班主,班主已经将近七十,当初是他把快要饿死的我带进戏班子里养大成人,我感激他,但这成了徐庭方拿捏我的软肋,我第一次便可不答应,但开了第一次口就有第二次,这威胁总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妥协了,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他当着我的面把老班主的手指剁了一根,又打了他一顿,老班主佝偻着身子进气多出气少,我难过极了,但我得演得只是害怕,那演影戏的前辈总夸我说我演得好,我想确实是不差的,徐庭方没有怀疑,但老班主确实知道我是谁的,我混淆的了别人,混淆不了他。”
“但他却只是看着我,最后冲我悄悄比了个手势,以前我不愿意练功他总是教训我,之后便又来跟我和好,他当我是儿子又或者说是孙子,那个手势他找我和好的时候就会摆出来。”
“老班主没熬过那个晚上,我整夜做噩梦,他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怪我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我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一切就更改不了了,那之后再多苦果,我也忍着,那是我该得的。”
青年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男人,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最后一句这台词是剧本里没有的,燕秦听着他低语,又有些喘不上气来,心口闷得慌。
“我要真是个替身就好了。”
阮清渠喃喃,饮了那杯砒/霜。
书棠鼻上原本是没有痣的,他起初并不知道阮清渠私下要面对什么事,羡慕他的好嗓子好人气,羡慕他的学识气度和能赚钱,他对阮清渠本是亲切又殷勤的,可自从他不小心知道真相后,便变了态度了,在鼻上点了颗痣,以表明自己和阮清渠不是一个人。
书棠有个相好,从他没做阮清渠的替身前便好上了,他点痣的那个位置,和他相好脸上的痣的位置一模一样,对于其他人,他胡诌新长的,他不过是个替身,徐府里谁又在意呢。
随着砒/霜下肚,阮清渠真的死了。
酒杯掉落在地上摔碎,当做一切的尾声。
“好!过!《替身》杀青大吉!”
刘不群亲自打板,剧组一片欢呼雀跃。
旁边的工作人员给蔺绥和燕秦递了花,刘不群还给蔺绥塞了两个红包,一个是死戏的压包,一个是杀青的红包。
蔺绥拿着花和红包,对着刘不群道谢。
刘不群:“可不用谢,咱们再也不合作就行了。”
蔺绥轻笑,瞧着处于欢喜氛围里的剧组员工们,对着傅奈挥了挥手。
傅奈便让场务通知所有人,说是新年在即,加上这几天延误了,所以每人发个红包喜庆喜庆。
这事儿是博好感的,大家也无所谓是经纪人的行为还是蔺绥真的命令,反正有红包便开心。
他们以为顶多几百,但看见每人一万无论大小职位都如此后,陷入了震惊。
全剧组现在还在的怎么说也有一百来号人,这可不是一笔小支出。
大家便真心诚意地高兴了起来,哪儿还有人顾得上前几天被拖着的事儿呢。
刘不群也拿到了一万块的红包,有些怅惘地拍了拍燕秦的肩膀说:“老秦啊,不怪你向着他了,谁不爱钱呢。”
刘不群也就是这么说说,燕秦望向了不远处和经纪人一起离开的青年,什么也没说。
心口还是一片细针扎着的疼,他看着蔺绥清瘦的背影,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纽扣。
大家收工的收工回家的回家,还留着的主演导演之类的,则聚在一起吃个杀青宴。
“包厢是888,要我载你过去吗?”
傅奈和助理一起帮忙收拾着蔺绥在酒店里的衣服,看着制片刚刚发过来的消息,询问蔺绥。
“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行李你们帮我拿回去,到时候我自己回家,你们都放假。”
蔺绥摆弄着手上的小盒子,对着傅奈如是说。
傅奈有些担忧地说:“我们都走吗,你一个人回京州,不用跟行程?”
“不用。”
蔺绥看着看着手里淡粉色半透明的胶囊,在灯下晃了晃。
由于蔺绥是背对着傅奈他们坐在沙发上的,傅奈并未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见蔺绥坚持,也就点头答应了。
系统有些惊恐道:【你想干什么,这还没有到那个剧情出现的时候,你不能……】
【放心,我又不是下给他,别担心啊。】
蔺绥笑吟吟地回应,将胶囊包裹在了掌心里。
在原来的剧情里,原主在电影播出之后获得一片群嘲,被燕秦完全演技碾压,话题度上也是如此,原主咽不下这口气,打算直接把燕秦翻红的苗头掐在摇篮里。
毁掉一个明星最快的方式是什么,艳照门无疑。
拿到一点市面上不能流通的东西对于原主来说根本不难,原主给燕秦下了药,找了人一起出境,准备好了狗仔,打算拍他的不雅照流传,来一个当场抓获的戏码,但燕秦向来谨慎防备,所以让原主的毒计落了空。
当晚,杀青宴,蔺绥驱车去往酒楼。
大家各自落座,因为时间尚早,人还没有完全来齐。
燕秦看见蔺绥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口中,和水吞服。
“解酒药,你也想要?”
蔺绥靠在椅子上看着燕秦,晃着手上的小盒子。
灯光之下,他的眼眸潋滟多情。
他能感觉到燕秦对他细微的情感变化,不过他可不是来和燕秦玩什么纯情恋爱游戏的。
主角能成长的多快,取决于反派能有多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