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龙一顿饭还没吃完,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正在吃一道清蒸鱼,这道菜各地都有,但风格却各不相同。
北地人喜欢将鱼腌制乃至风干之后,再重新蒸熟食用,因为北地的鱼类不少都有毒,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毒性尽量化解。至于口感在安全面前,口感也算不上什么不可或缺的需求。
益州和云州人都喜欢用辣作为调味,又咸又辣,是他们最喜欢的口味。清蒸鱼也一样,做得精致的,就把佐料填在鱼肚子里面,随着蒸鱼,让佐料的味道充分渗透;做得粗疏的,自然就是直接抹在鱼身上,然后进锅里蒸熟。虽然味道很足,吃起来很过瘾,很下饭,但严格来说,并不是很合潘龙的口味。
扬州人则不然,他们用姜c葱等作为主调料,配上少许的酱和醋,蒸出来的鱼味道清淡,鲜嫩可口,尤其是那个“鲜”字,是北地c益州和云州相比之下都明显逊色的。
潘龙今天吃的两个酒楼,蒸鱼的手法也各有不同。揽月楼在鱼身上划了一些小小的口子,将一些不影响食用的佐料填在其中,味道稍稍浓郁一些,而吟风阁(就是他现在正吃饭的这一家)则将姜葱之类填在鱼肚子里面,酱醋刷在鱼身上,内外两种口味互相渗透,别有趣味。
总之,都让他吃得很满意。
吃鱼是一件有些麻烦的事情,因为鱼身上有刺。虽然以潘龙的强大体魄,就算把一条鱼整个嚼碎了吞下去,也不会被刺着,但那样会很损伤口感。唯有将鱼刺细心地剔除,才能享受到最美味的鱼肉。
他正在细心地剔除鱼刺,突然听到原本热闹的酒楼安静了下来,更有人朝着自己走过来。
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华贵c相貌俊秀的少年,正手捧着一张描金笺贴,面带微笑走向这边。
他放下筷子,看着对方。
那少年气息平稳却稍稍急促,脚步稳定却没有力量,应该是经过专门的礼仪训练,但却并不懂得武功。大概是什么专业从事外交之类工作的那种人。
面对潘龙的注视,他显得有些紧张,但无论脸上的笑容还是脚下的步伐都没有半点变化。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潘龙的桌子前面,行了一礼,用平和带着恭敬的语调说:“请问,您是不是在益州武陵郡施恩县建基镇刘府大显神威,力斩凶徒c折断魔刀,救了刘家上下二百余口,以及上千宾客性命的潘龙潘大侠?”
潘龙点头,这事情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少年显得更加恭敬,将笺贴送了上来:“小人奉扬侯之命,请大侠明日去春风楼赴晚宴。若是大侠有事,暂时抽不出时间,也可另约时间。”
潘龙微微一惊,没料到竟然是扬州侯找上了自己。
大夏皇朝的官制比较特别,在九州都置了州侯。这些州侯有的世袭,有的选拔,不一而定。他们多半并不管理州中的人事和财务,但在施政上有很大的话语权,在军事上的权力更大。除了各路天子禁军之外,州中的兵马都听他们的调动。
大夏天子高坐于天上的神都,九州侯则分镇九州,便是大夏朝廷的核心格局。
而那少年所谓的“扬侯”,指的便是扬州侯。
九州侯的正式封号,是没有中间那个“州”字的。
潘龙本拟会是什么民间组织找上自己,却没想到首先来的,就是大夏朝廷的官方。
“竟然是扬州侯?不知侯爷为何找我,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小心地问。
少年微笑着说:“扬侯一向尊敬建功立业之人。大侠那日功勋极大,既然您来了扬州,而且还来了广陵城,扬侯又怎么会不想见您一面呢?”
“只是好奇的话,那就算了。”潘龙摇头,“昔年贤人文超公有言‘看一本好书,便想要了解书的作者,这大可不必。你吃到一颗好鸡蛋,难道还要去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不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面对他的婉拒,少年倒也没有半分不满,轻轻点头,却没有收回笺贴的意思,而是将笺贴认真地摆在了桌上干净的地方。
“前贤说的确实极有道理。既然大侠您觉得没必要见面,那扬侯自然会尊重您的意见。只是这份笺贴请务必收下,或许日后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借助一点官方身份,拿这份笺贴出来,多少能够减少一些小麻烦,免得被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坏了心情。”
看他说得这么客气,潘龙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话,点点头,收下了笺贴。
少年微微一笑,再次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了酒楼。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半点窒碍,也不知道苦练了多少时间,才有这样的仪容
举止。
等他走后,潘龙拿出笺贴翻看。只见这笺贴正面绘画着扬州的简略地形,中间一个“扬”字正正方方,看起来四平八稳,写得很从容大方。
而笺贴的反面则画了一副广陵春游图,那张图乃是数百年前的名画,临摹c刻印的版本天下到处都是。潘龙当初在北地,也见过临摹的作品。
打开笺贴,其中用同样四平八稳的字体,写了扬州侯对潘龙的敬佩,并且邀请他有空见个面。
用词温和恳切,态度平和尊敬,若非落款处那枚闪烁着法术光芒的扬州侯私印,简直看不出来是堂堂九州州侯写给一个江湖武夫的请柬。
“这位扬州侯,倒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啊”
潘龙忍不住嘀咕,心中有些感慨。
见微知著,扬州侯手下的使者也好,他的请柬也好,都显得这么温文有礼。除非是这位侯爷喜欢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花样,否则的话,至少他平时做事的风格,应该就是这种温文有礼的样子。
用一个不知道算是褒义还是贬义的说法,叫很有君子之风。
只是君子之风这说法,在大夏可未必是什么好话。因为“君子”这个词,平时被人们用到的地方,最主要的就是“伪君子”。
大夏文风上承文超公文超,讽刺c批判c调侃都是很常见的手法。而且是影响最大的那一系。托这种文风的福,文人们但凡说起“君子”,十次里面至少有六七次是怀着恶意的讽刺,剩下的三四次里面,也未必都是善意。
君子之风,在大夏其实也并不是多么受欢迎。
帝甲子赵胜当年就说过:多勇者近乎虐c多礼者近乎伪c多智者近乎狡c多仁者近乎怯c多义者近乎迂,皆非人之天真也。
由他而来,大夏皇朝的礼仪风气整体倾向于弘扬“真性情”,也不是说要脱了衣服当街甩鸟,就是推崇喜怒哀乐都不掩饰,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但这位扬州侯,显然并不赞成这种真性情。
潘龙微微皱眉,思考着其中的意味。
(莫非扬州侯本人,对大夏朝廷就不是那么忠心?)
(不可能!大夏天子又不是傻缺,怎么可能派一个不够忠心的人当九州州侯?这想法简直就是侮辱大家的智商!)
(可若是他对大夏朝廷忠心耿耿,那为什么要刻意表现出这种君子作风呢?这难道不会让人产生怀疑吗?)
潘龙的这个猜想合情合理,他觉得无论是谁,遇到自己这种情况,都会有这样的猜想。
那么,为什么扬州侯要让别人产生这样的猜想呢?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考虑过“引蛇出洞”的可能,但随即又将其否定——引蛇出洞这个做法,乍看起来似乎挺聪明的,其实很愚蠢。无论是否能够引出要引诱的人,都不值得拿自己乃至朝廷的政治信用作为交换。
对于一个组织来说,政治信用是最重要的。所谓“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指的就是政治信用损失太多的情况。
所以,自古就有各种各样取信于民,以树立政治信用的手段,却没有哪个明智的领导者,会为了达成目标而损失政治信用。
扬州侯未必是个明智的领导者,但他肯定有足够明智的幕僚。看他的作风,似乎也不像是个一意孤行,不理睬别人意见,只要求别人闭嘴的家伙,那他自然就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可这么一来,他的做法却又没办法解释了
潘龙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只能摇摇头,将这份请柬收起来,专心吃饭。
一顿饭没多久就吃完了,然后他施施然走出饭店,也没找地方投宿,就在至少二三十个各路探子的追踪下,再次凭空失去了踪迹。
当看到他走过一个拐角,就突然消失不见,不止一个探子忍不住走到这个拐角处,到处搜寻。
他们当然什么也找不到,因为潘龙施展了无踪步,根本不会留下踪迹。
“真是怪了,这位潘大侠为什么总喜欢玩神出鬼没那一套?”过了许久,一个探子忍不住感叹,“拿我们这些跑腿的耍着玩吗?那有什么意思?”
“天晓得,或许只是人家的习惯。”另一个探子说,“但这位潘大侠的隐匿之术,当真是神鬼莫测!我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广陵城头号情报贩子,非我莫属!”
“你要有这本事,扬州第一探子都做得。”
“是啊,真羡慕啊!”
“别羡慕了,人家是什么人物,跟咱们能比吗?”
一群各路探子们闲谈了几句,各自离去,向上级汇报。
而潘龙却已经离开了广陵城,来到了郊外。
他原本是打算住在广陵城里的,比方说著名的胭脂河,他就很好奇,想要去逛一逛,乃至于
找个画舫住一晚上。
倒不是对那些朝秦暮楚的名妓们感兴趣,他就是想要知道,在流着胭脂味道的河流之中睡觉,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经过广陵书院的那场惊吓,他就改变了主意。
扬州不愧是九州之一,广陵不愧是扬州首府,这里着实是卧虎藏龙,高手不知道有多少。
留在城里过夜,不大妥当!
所以他直接离开了广陵城,到城外随便找了个大路旁供行人休息的亭子,在里面躺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再次进入广陵城,找了一家茶楼,吃了扬州著名的茶点。
扬州人的早饭,以喝茶和吃点心开始,两者合称,就叫做“茶点”。
茶是冲泡的绿茶,点是软糯香甜的各种点心,两者都走的精致细巧风格,一口一个点心,吃起来很爽利。
潘龙觉得各种点心都不错,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一不小心就吃了十几笼——也怪这广陵城里面的蒸笼太小,一个蒸笼就五六个点心,那点心也小,两三个加起来都没他的巴掌大总而言之,当他注意到自己面前的桌上堆起来的空蒸笼已经快要比自己的脑袋还高的时候,忍不住觉得有些尴尬。
能吃是福,可这么吃总觉得有点丢人。
就在他暗暗尴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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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龙觉得各种点心都不错,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一不小心就吃了十几笼——也怪这广陵城里面的蒸笼太小,一个蒸笼就五六个点心,那点心也小,两三个加起来都没他的巴掌大总而言之,当他注意到自己面前的桌上堆起来的空蒸笼已经快要比自己的脑袋还高的时候,忍不住觉得有些尴尬。
能吃是福,可这么吃总觉得有点丢人。
就在他暗暗尴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潘龙觉得各种点心都不错,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一不小心就吃了十几笼——也怪这广陵城里面的蒸笼太小,一个蒸笼就五六个点心,那点心也小,两三个加起来都没他的巴掌大总而言之,当他注意到自己面前的桌上堆起来的空蒸笼已经快要比自己的脑袋还高的时候,忍不住觉得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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