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龙并不赞同商满的想法,但他至少能够理解这番“面子”论调。
人活百年,终究难免一死。无论生前多么强横霸道,死后便只能由人评说。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身前之事c死后之名,就是他们的一生。
商满这一生,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他以孤儿出身,也曾经堕落尘埃c如土如泥,但终究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把握住了机会,从而奋发向上,最终有所成就。
总的来说,他的一生是很励志的,足以成为后世的楷模。
尽管他的成就有点小,可以他的出身来说,这样的成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现在的成就。
到了这一步,他就要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了。
复仇这件事本身不算坏事,即便是潘龙前世那个共产社会,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是得到全社会肯定的。不少民风彪悍的民族,甚至会崇拜这样的勇士。
比方说曾经有人的孩子去山里参加野营,结果被野狼吃了。那人便极度愤慨,孤身进山,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当初杀死自己孩子的那两条狼,将它们杀死。
那位俄罗斯大妈还专门做了一个视频,介绍自己是怎么确定这两条狼是自己仇人的过程——至于前面结仇和后面复仇的部分,她倒是一笔带过。
当时联邦政府对这件事不予置评,但民间就普遍认为这位大妈做得好,令人钦佩。
就连动物保护组织,都表示能够理解和接受她的做法。
狼杀她孩子,她杀狼,这很符合自然规律,公平合理。
商满的复仇也是如此,经得起道德拷问,放在哪个时代,他都问心无愧。
但仇人的女儿为了告发他,而选择自杀在衙门大门前,这就让他很难办。
从道理上说,他不应该低头——毕竟他没杀错人。
可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那女儿告状无门只能以死明志,这件事足以打动那些受到欺凌迫害的人们。
到时候,人们就不会在乎商满的复仇是否正义,只会想到商满是朝廷官员,想到那饭店老板的女儿叫天天不应c叫地地不灵的悲惨,进而想到自己。
虽然说这件事并不大,未必会流传后世。可只要流传下去,商满的一身臭名就是免不了的。
商满之所以得知此事就去投案自首,正是为了化解这个难题。
那女儿为了复仇而自杀,是孝;他得知对方自杀而愿意投案自首,就是肯定了对方的“孝”,愿意成全对方。
这么一来,后世如果再流传这故事,就是孝女和义士之间的恩怨,他不仅不会让人反感,相反可以站到道德制高点。
虽然代价是他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路并不难捋,无非就是大夏常见的那些传奇话本c民间故事的套路而已。
只是潘龙怎么也想不到,商满竟然会这么在乎后世名声,甚至只是因为一个可能,就愿意牺牲性命。
换成他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
但他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商满。
他当然可以向对方许诺后世名声——以他的本事,长生不死并非难事。只要他承诺一直盯着襄平地方,当地出现民间故事,他就出面引导舆论,想来定可以避免后世出现对商满不利的传言。
甚至于颠倒黑白,让那喊冤无门只能自杀的饭店老板女儿成为故事里面的反派,都不是问题。
但这种事,他不愿意做。
他跟商满有交情,可这交情并没有大到能让他罔顾是非c颠倒黑白的地步。
他最多只能保证后世的传言不至于失真,把整个故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流传下来。
那么后世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里面,必定会有许多厌恶商满的。
毕竟复仇这种事情,未必人人都想。但吃了亏却无处喊冤的事情,却普遍得多。
潘龙不能在这方面出力,他就的确帮不上商满的忙。
当然,他也可以把所有关于商满的故事都压下去,让后世除非查阅史书,否则根本不知道商满这个人存在——自然也就不知道关于商满的这些故事。
可那样的结果,商满显然不会喜欢。
(总而言之,这就是“道德杀人”啊!)
潘龙叹着气离开大牢,思考该如何解决此事。
他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些意外,让商满的死罪变成活罪。
只要成了活罪,日后就有办法再
行缓解。便是商满要因此坐个一二十年的大牢,或者流放到蛮荒艰苦之地,也总归还有出头之日。
若是等他日后再次出头,这次的经历便会成为他人生履历上又一抹光彩。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从现在到冬至,还有一段时间。想要制造合适的意外,还来得及准备。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潘龙还是想要找个更加简单的办法。
制造一场可以让死囚减刑的意外,并不容易。
做得太刻意,被后世聪明人揭穿的话,反而尴尬。
所以他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去找苍渊谈谈。
在他认识的人里面,苍渊无疑是最聪明最有手段的,或许苍渊会有好主意。
何况,商满的事情也算是变法的一部分,让苍渊为此出力,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又被增加了工作量的苍渊会不会苦笑三声,说一句“我谢谢您呐”那就,呵呵呵呵。
潘龙边走边想,才回到巡风司衙门,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去找苍渊,唐敬哲已经气急败坏地找到了他。
“出大事了!”这光头大汉额头上满是汗水,“各地的巡风使里面,有一大批被人告了,很多甚至证据确凿,目前正在打官司呢!”
潘龙霍然一惊,失声问:“怎么回事?”
唐敬哲叹了口气,将消息详细说来。
就在过去的短短几天里面,大夏各地突然出现了许多状告某个巡风使的案子。
巡风使大致上有三个来源,首先是朝廷自己培养的人才——唐敬哲就是典型;其次是出自那些和朝廷关系密切的名门正派——刘云清就是这一类;最后是朝廷收编的那些心怀正义的江湖侠客——嗯,潘龙自己就属于这种。
这三种人里面,唐敬哲这类基本没什么“黑料”可以被挖出来。他们身家清白,从小就遵纪守法。当巡风使之后就算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的事情,也有“朝廷命令”可以作为解释。
想要从法律层面找他们的麻烦,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这一类人的数量也是最少的。朝廷自然是强大的,可朝廷的力量分散到培养巡风使这一部分,就不多了。
甚至于,在变法之前,巡风使这个部门,是被朝廷各个部门很有默契地联手打压的。
皇帝不喜欢他们,王公贵族们不喜欢他们,官员们一样不喜欢他们。
就算是有合适的人才,朝廷往往也宁可把这些正义之士送去神机营培养,而不是送来巡风司。
长久以来,巡风司的主要构成,都是二c三两类。
而这两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武艺高强,而且习惯于“以武犯禁”。
以武犯禁是坏事吗?
潘龙并不觉得。
可对于朝廷的法律来说,以武犯禁多半违法,几乎一告一个准。
所以很多巡风使的身上,其实都有不少经不起法律盘查的“黑料”。
就连潘龙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别的不说,当初他为了报仇,夤夜杀人放火,将偌大一个峻善何家所有会武功的人全都杀了,这就是一桩经不起盘查的“黑料”。
而且这些年来,他杀过的人里面,按照朝廷律法不该死的,必定大有人在。
连他自己都经不起查,别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商满这种情况,只怕已经属于黑料较少了呢!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过去也一直相安无事。虽然偶尔也有像商满这种出事的例子,但毕竟只是极少数。
可如今,短短几天时间里面,大批巡风使的“黑料”被人抖了出来,苦主纷纷去各地报官,言之凿凿c人证物证俱全。
这就让巡风司十分的被动。
一个两个,倒也还好办。这么多巡风使一起出事,巡风司就算有天大的人脉和面子,也没办法全都给平息下来。
更不要说巡风使里面,像商满这种爱面子的还真不少。一旦遇到苦主喊冤c证据确凿的情况,自己当场拔刀抹脖子“给你个交代”的都不乏其人。
光是唐敬哲知道的,就已经死了十几个资格颇老的巡风使。
这差不多已经比巡风司一年损失的人手都多了!
巡风使因为只查案不办案的缘故,其实遇到的危险真不是那么多,失手捐躯的情况也并不那么多。短短几天死了十几位老手,这在整个巡风司的历史上,怕是也只有当初帝乙亥篡位之后展开大清洗的那段时间,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若是只有这十几个人的损失,对于巡风司来说,倒也还能承受。
可现在牵涉到官司的巡风使,仅仅截止半个时辰之前的那份内部通报,就
有一千二百七十六人!
一千二百七十六位巡风使吃了官司,现在都动弹不得了!
整个大夏巡风司,总共也不过不到两千位巡风使。扣除文职人员不谈,这么一下,基本上把整个巡风司外勤团队给打没了!
甚至就连刘云清都遭了官司——她曾经因为恶霸强抢民女而仗剑杀人,那恶霸的后人倒是没报官,可当时几个被她杀了的家丁的亲人去当地衙门,把她给告了。
潘龙听着唐敬哲的报告,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都什么事啊!”他忍不住大叫。
唐敬哲愁眉苦脸,问:“潘观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潘龙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问:“刘云清呢?”
“刘右尉出去办事了,现在还没回来。”
“她那桩案子你怎么看?”
“当时她还没加入巡风司衙门,也不能用‘阻扰办案’来开脱,这事情不大好办。”唐敬哲也是地方官出身,对于诉讼判案这些工作颇为熟悉,沉吟了一下,摇头说,“她杀那恶霸的事情倒是好开脱,可以参考‘见义勇为’这一条法令免罪。杀护院保镖,也可以用‘正当防卫’来开脱。”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是,几个不懂武功甚至连兵器都没有的家丁真的没办法对她造成任何威胁,这没办法开脱了啊!”
潘龙皱眉,问:“真就没办法?”
“除非颠倒黑白捏造证据,否则真的是没办法。”唐敬哲也皱眉,“她当初为什么连家丁也杀了呢”
“杀顺手了。”刘云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也随之走来,“那案子的传讯,我也已经收到了。当时那恶霸要跑,几个家丁拦住我追赶的路——以我的武功,纵身一跃就能跳过他们,本来无需出手杀人。只是当时我已经杀了六七个护院保镖,杀机正盛,就顺手一剑一个,全都杀了。”
潘龙看向她:“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斗殴杀人,证据确凿,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何况我也不想抵赖。”刘云清淡淡地说,“我大概会考虑逃亡吧。十恶之外的重罪,通缉期也只有三十年。三十年后通缉撤销,就算再有人举报,朝廷也不会受理。我躲上三十年就好。”
她自然有说这话的底气,作为名门高徒,她隐姓埋名修炼三十年后,可能甚至已经是真人境界了。
到时候,谁会为一个已经过期得通缉令,找一位真人的麻烦呢?
潘龙皱眉:“很明显,这是有人在找我们巡风司的麻烦!你若是现在逃亡,就是遂了他的心意!”
“我无非只是改名换姓,巡风司有事情需要我出力的话,我依然可以帮忙。”
“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幽州观风右尉刘云清’毕竟是没办法再公开出现了。”
刘云清叹了口气,俊俏冷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苦恼无奈之色。
“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潘龙眉头紧锁,沉吟了一下,说:“你先等一等,我这就回神都,去找苍渊问一问。”
“这件事必定牵涉重大,苍渊那边或许会有别的情报。你们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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