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上了齐桦随身携带的灵舟, 偌大的灵舟在城郊飞身上空,隐匿身形。
齐家少主用的灵舟不仅鬼斧神工,陈设高雅, 用费还高昂,光是驾驭就得花不少灵石,为了隐藏踪迹, 灵舟上的阵法还得一刻不停地开着,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中途还不能停下。
灵石用需也就更多了。
可齐桦舍得,一点俗物就能将盛昭带回去,他自个也开心。
何乐而不为?
盛昭观赏着这偌大的灵舟, 把玩着各处精致的玩物, 也没拒绝齐桦继续古琴一舞的相约。
他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捡难。
齐桦没了齐家,没了这些身外物,又能忍受多久?
盛昭倚着栏看舟外云层,身后是清越不绝的连绵琴音。
他唇角勾笑:“现下出了剑宗周围地界罢?”
他感知到灵舟的速度慢了下来。
琴音骤停, 齐桦“嗯”了声:“前一个时辰出的, 再过一天就能离开剑宗的势力范围。”
盛昭半靠在身后的美人榻上:“我第一次出剑宗, 就跑这么远。”
他轻叹:“想必齐家肯定更远。”
齐桦没否认, 齐家离剑宗确实远, 天各一方也说得过去。
齐家乃医药世家,而医修最是吃香,也少有人敢得罪,因为指不定哪天濒死,能救的恰好是先前得罪过医修。
谁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而剑宗包揽天下剑修, 剑修打打杀杀的,门下弟子经常出意外请齐家救治,一来二去,两家关系就好了起来。
也因为离得远,会留部分齐家子弟在剑宗修习,以免来不及救治。
例如,剑宗的药君就是齐家出身。
齐桦抚琴:“岂不甚好?逃了命也见了世面。”
话音刚落,他便觉不妥,此话贬了盛昭如今处境难堪,还意指对方年纪小,没见识。
可齐桦却没出声补救,总归人到了手上,他也没必要再像先前那样捧着。
齐桦性子温润,也仅是为了表面礼节,实则最是低不下头,向来都是别人谦让他。
盛昭笑容一僵,不再出声。
二人气氛沉寂下去。
一人抚琴,一人假寐。
都是心高气傲的,谁肯先低头?更别说齐桦还有着□□盛昭这骄矜性子的心思在。
僵持许久,盛昭才出声:“齐道友,我有些腻了,整日待在这灵舟上,能见的只有这云。”
“左右也快出剑宗势力范围了,等下停了灵舟去玩玩罢。”
齐桦眉间微皱,思虑半响,才颔下首:“以免万一,到了边界再将灵舟停了。”
盛昭“嗯”了声,不再言语。
齐桦自娱自乐许久,才去看榻上的盛昭,对方把手搭在了面上,红衣半垂,瞧不清神色。
半响都未动一下,看似睡了。
他听出盛昭呼吸絮乱,并不像睡着时的绵长,齐桦知晓盛昭是内心郁结,兴致乏乏。
他并不心疼。
齐桦要磨盛昭尖锐的性子,叫那张扬肆意有所收敛,懂得乖顺。
让这蝶翼再怎么扇,也只会萦绕在他的指间。
他推开琴,未发一言,毫不留恋地转身回房。
盛昭听着“吱嘎”一声响起,才半坐起身,他摩挲了下冰凉的手指,去给自己倒了杯热乎的茶水暖身。
灵舟上比地面要冷得多,齐家坐落在北边,习惯了寒冷,也没备厚重的衣服,这几天盛昭被冻得睡也睡不好。
齐桦不兴吃食,整座灵舟,清寂冷然得可怕,热乎的只有茶水。
若非齐桦喜茶道,恐怕热水也不会弄。
盛昭小口品着茶,整杯入肚,才觉胃暖了些,斜过紧闭的房门,眼底不屑。
他知晓齐桦打着什么算盘,却觉可笑。
盛昭思虑半响,想起上一世儿时齐桦对他抱怨的童言童语,复又施施然躺回去。
——
入夜后,更加寒凉。
盛昭是被冻醒的,睁眼是一旁盯了不知他多久的齐桦。
齐桦抚上盛昭的手,轻声斥着:“怎么冰得这般厉害,也不知晓回房再睡。”
盛昭抽回手:“我一向畏冷,习惯了。”
齐桦摇扇:“等会儿下了灵舟,我给你备置一些厚的衣物?”
盛昭坐起身,他伸了个懒腰:“也好。”
齐桦那扇子轻敲盛昭的额角:“娇气,有灵力护体还不够?等之后到了齐家,那边时常落雪,可有你受的。”
一刻钟后,齐桦就不忧心盛昭到齐家之后的事了,他面色阴沉站在人群之中。
下了灵舟之后,他一转眼盛昭就不见了。
——
盛昭也有些懵,他今夜确实想好好逛一场,填填肚子的,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着走。
人群拥挤,他没来得及转头去看,视线一暗就发现他到了巷子中。
巷子漆黑,看不清人影,盛昭从月光下匆匆去看,一袭清隽的鹤氅白衣。
只一眼,又漆黑下去。
他一向怕黑,又突然被拐,心下不安。
下意识就去从芥子空间拿灯盏,或者夜明珠,随便什么,能亮就好。
还没来得及拿出,一抹光亮就从前面出来。
对方似乎知道他怕黑,灯盏拿得很及时,生怕他受到惊吓。
盛昭又想过方才那一眼背影,分外眼熟,他乖乖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灯盏。
明明有了光亮,他却不肯抬眸去看前面的人了。
盛昭垂眸看自己握着灯杆的手,小声说:“师尊。”
温暖的手心贴在盛昭脸侧,慢慢将盛昭的头抬起,邬钰有些无奈:“闹什么别扭?”
不敢抬头看他。
邬钰仅贴了一下,又放下手,他轻叹口气,将鹤氅脱下,披在盛昭身上。
他没有说什么,眼神却是责怪的。
盛昭刚下灵舟,身子还没热起来,脸上也是冰的,邬钰在责怪,他放盛昭走,为什么盛昭没照顾好自己?
盛昭知晓他家师尊的意思,感受着鹤氅披上后,一瞬隔绝开的冷风,甚至能感受到邬钰留下的体温。
暖得像是先前一瞬即离的,他师尊温热的手心,盛昭不知怎么,眼眶一下酸涩了。
邬钰神色向来淡漠,冷清似天上月,只有碰了,才能知对方可轻易将寒意驱逐。
邬钰正仔细将鹤氅的系带收好,怀中却冲撞进来一个盛昭,灯盏跌在他们脚边。
他顿了下,才伸手回抱住。
盛昭闷声:“师尊。”
邬钰“嗯”了声。
盛昭不再出声,静静地抱着人,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邬钰也由着他。
巷子口离得不远,外边的人声先前喧嚣得很,盛昭埋在邬钰怀中后,鼎沸的人声像是隔了层膜,不太真切。
甚至生出几分沉静。
让这漆黑冰寒的巷子深处也平白多了份温意。
盛昭抱够了,才起身自己去系鹤氅的蚕丝细带,平日轻而易举的事,现下被他清瘦的指节勾着,变得极其困扰。
他心绪不宁,动作也笨手笨脚。
在那双清冷的注视下,越系便越乱。
而后为了掩盖般,盛昭出声问:“师尊你怎么来了?”
邬钰躬身去提脚边的灯盏:“心头血告诉我你要出剑宗这片地带。”
“我便来看看你。”
盛昭又“嗯”了声,总算将那该死的带子系好了,他放下手,眨着眼:“师尊是担心我,还是想带我回去?”
邬钰去理盛昭被鹤氅盖在里头的乌发,细致地全顺出来:“担心。”
他顿了下,在迟疑要不要说出口,最后还是出声:“怕你受委屈。”
盛昭喉间发涩,面上却摇首否认,笑着说:“我挺好的,没受什么委屈。”
“哪有人欺负得了我?”
邬钰轻叹:“自己欺负自己也不许。”
盛昭偷摸将还冰凉的手往身后藏:“我又不是生了病,做什么欺负自己。”
邬钰说不过他,只得作罢。
他给盛昭理好长发,又去探盛昭的灵脉:“没听到你晋升元婴的动静,用了那个阵法?”
盛昭点点头。
邬钰目露赞赏:“不错。”
他又问:“可留下什么暗伤?”
盛昭摇摇头:“没,还算顺利。”
邬钰查看一番,才松下手:“出了剑宗地带后,我便看顾不上你了。”
他语气严厉:“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始终要顾忌着点性命,若招惹不过,便回天山。”
盛昭点头应下。
邬钰抚了下盛昭的发顶:“不要忘了归家。”
盛昭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好。”
邬钰转身便想走。
盛昭看着邬钰的背影,后者似乎也不想那么快离开,明明能一步千里,偏偏一路走了许久。
月光恰好向下披洒,白衣染上层光晕。
盛昭突地将邬钰递给他的灯盏一丢,抬步追了上去,他几步就握住了邬钰的手。
邬钰没有回头,他停住脚步,期待着些什么。
盛昭:“师尊,那颗助我晋升元婴的丹药,为什么不是补充灵力的,而是清心除魔的药效?”
邬钰身子僵了一瞬,心底苦笑。
他在期待着些什么?
邬钰沉寂良久,他听出盛昭嗓音中的不安,心中便知晓,盛昭不想让他知道那些过去。
他下定决心,道:“三生境对你的馈赠不会让你在晋升时有灵力不足的风险。”
“你与江千舟的事却会有可能影响你的心境,所以我备下了那颗丹药。”
邬钰语调没有起伏,淡声:“怎么了?”
盛昭松下一口气:“没什么,有些好奇。”
“师尊你走罢。”
“嗯。”
邬钰不再言语,一瞬便消失在盛昭眼前。
巷子深黑,又窄。
可等只剩下盛昭一人时,他又突然觉得很空,安静得可怜。
就像邬钰没有出现过。
盛昭一个人在黑暗中站了许久,鹤氅留下的体温渐渐流失完后,裹着一身冰冷回头去捡身后被他丢掉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