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提了要求。”盛昭轻叹一口气, 他双手搭在裴戚晏肩上,缓缓推开,“晏七, 无论你犯了什么错, 只要不是杀人, 我都可以原谅你。”
“不抛弃你。”
“可是, 小晏七。”盛昭紧紧盯着裴戚晏的紫眸,他的琉璃瞳里莫名有些哀伤:“为什么自从郁道友来了之后,你的身上每天都有血腥味呢?”
照玉的眼里没有责怪, 也没有厌弃, 仅仅只是探询与若有似无的哀伤。
裴戚晏却垂下眸,不敢再与其对视。
盛昭一字一句:“晏七, 我不是傻子。”
这句话在这些天一直认为照玉好骗的裴戚晏耳里,就是活生生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
裴戚晏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明白。
他每次杀完人都有好好沐浴过, 洗去一身血腥, 还换了一模一样的新衣,干干净净地回来见照玉。
为什么照玉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污秽。
裴戚晏怔了许久, 才恍恍惚惚听清照玉在说什么。
盛昭:“我一句话也不问你们, 是因为我信你,我信晏七是不会骗我的。”
裴戚晏耳鸣目眩, 心脏突地鼓胀,胀得难受, 因为, 他见照玉的第一面,说得就全是谎话。
裴戚晏深吸一口气,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他是魔, 随心所欲的魔。
骗了便骗了,杀了便杀了,怎么可能会去后悔,难受,愧疚,怅然……
裴戚晏不懂。
所以他第一时间不是去深究,而是硬生生冷静了下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去圆这个谎。
盛昭眼尾轻轻垂下,很难过地说:“小晏七,你让哥哥失望了。”
裴戚晏可以预料到,照玉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无非是分离二字,他会被照玉驱回魔界,再不得相见。
盛昭张了张唇。
裴戚晏骤然打断盛昭的话:“照玉哥哥,我可以解释!”
他发了狠,咬牙道:“我没有杀人。”
盛昭怔了下,应了:“好,你解释。”
裴戚晏松开盛昭:“哥哥,你等一下我。”
半刻钟后,裴戚晏拽着郁安易回来了。
兴许是因为心性不稳,裴戚晏手下也没个轻重,郁安易骤然被叫醒,拽离。
被裴戚晏推进门时,郁安易甚至踉跄了下。
郁安易站稳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披着柔顺的湿发,身着亵衣,仅披着件松散外袍的照玉,满脸懵然、无措。
又活像个大半夜上门投怀送抱的妖精。
不待郁安易出声嘲讽。
裴戚晏就厉声道:“我杀的是魔族。”
裴戚晏指着郁安易,眼神凶煞,是濒临发疯的恶鬼,一字一句:“那些魔族,是他带来的。”
等他看向盛昭时,一双眸又成无害的浅紫:“当时郁道友误入魔界,碰巧从魔族手上救下我,但郁道友也被追杀我的魔族记住。”
“他此次来寻我,正是因为那些该死的魔族也在追杀他!”
“此事皆因我的连累,哥哥,我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又不敢叫你担心。”
“便只能,日夜瞒你。”
裴戚晏深吸一口气,咬了下唇,又轻声道:“可哥哥一日比一日的疏离我。”
“我今日,很难受。”
裴戚晏指的是响午那串糖。
盛昭看了眼扮可怜的裴戚晏,又看了眼错愕的郁安易,掩下眼底的趣味。
有意思。
裴戚晏见盛昭不说话,徒然按住郁安易的手臂,手劲很大,暗地警告郁安易别说出不该说的。
郁安易疼得紧皱起眉,又生生忍下,微微颔首:“晏七说得没错。”
“照玉是因我,错怪了晏七吗?”
盛昭沉默半响,轻叹一口气:“我晓得了,郁道友,你先出去罢。”
“我跟晏七谈谈。”
裴戚晏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吊起,他徒劳地松开手,看见郁安易手臂上那一圈黑色的淤青。
怔了下,又别过眼。
郁安易看在眼底,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心凉了半截,心底又止不住地好笑。
照玉啊照玉,你可真是个妙人。
明明是无意,却能从他的手上,将裴戚晏钓成这幅失了智的模样。
郁安易垂下手,白裳遮住伤痕,他忍怒,咬着牙转身就走,还未跨出门,就又被人拉住。
不同于裴戚晏的粗鲁,是极其轻柔的力道。
郁安易回眸。
盛昭很无奈地笑:“郁道友,还是先留下。”
裴戚晏皱着眉想说些什么,盛昭撇了他一眼:“站着,不准动。”
裴戚晏又装成孩子气,不服气地闭上嘴。
盛昭拉着郁安易在桌边坐下,拂开郁安易的宽袖,拿出一盒玉肌膏。
用指尖抹了点,缓缓在那圈淤青上研磨,涂匀。
盛昭神情专注,垂下的眼尾平白添了许多温柔,完美的侧颜让房中的两人目不转睛。
裴戚晏盯着盛昭跟郁安易肌肤相亲的地方,眼神愈发凶狠,生了妒。
早知道他就避着照玉的眼,让照玉看不见这伤。
裴戚晏全然忘记,还有对郁安易下手轻一点这个选项,亦或者,他现在该嫉妒的人是盛昭才对。
是嫉妒盛昭怎么跟郁安易这么亲密。
而不是嫉妒郁安易怎么跟盛昭这么亲密。
郁安易注意到裴戚晏的目光,大半夜被追过来质问的憋屈莫名消散许多,安心理得的享受起照玉的上药。
等涂完药,盛昭将玉肌膏塞进郁安易手中,叮嘱:“每三日一次。”
郁安易颔首:“嗯。”
盛昭又站起身,他对郁安易拱手,又直起:“郁道友,你救了晏七一命,我代他向你说一声谢。”
“你以后可随意向我提一个要求。”
“这几日,你因晏七遭受的连累,我也代他向你致一声谦。”
“我便欠了你两个要求。”
郁安易面色一沉,照玉这四句话,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郁安易的刁难全还了回去。
可郁安易看得清,照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没有宣誓主权的意思。
可郁安易还是生了怒。
他头一次见到能有人蠢到这个地步,裴戚晏几句谎言就能让照玉肝脑涂地。
郁安易莫名不爽。
他身在局中,看不见他的眼里跟刚才的裴戚晏一样,全是妒意。
与之相反,裴戚晏却高兴极了。
照玉是真真切切在乎他的,即使晏七说了谎,照玉也没有放弃晏七。
裴戚晏又矛盾极了。
因为郁安易平白得了照玉两个要求,郁安易怎么配?
盛昭继续道:“今夜扰你安眠,是因我而起,这次,是我向你致歉。”
裴戚晏拉住盛昭,小声说:“可以了,三个要求太多了。”
盛昭没有去理裴戚晏,他笑了笑:“这药膏就送予道友了。”
“我给不起第三个要求了。”
盛昭每一步都处理地滴水不漏,郁安易自然没什么不满,他只是好奇,盛昭一介散修,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事了,郁安易就被裴戚晏迫不及待地请了出去,郁安易一走,盛昭就收起笑。
他招了招手:“过来。”
裴戚晏乖乖地站到盛昭面前。
盛昭抬眸仰视着他,眼神很是平静。
裴戚晏心下又不安起来,他已经知道照玉不好骗,先前之所以轻轻揭过,全因为照玉不想细究,因为照玉怜爱他。
裴戚晏反反复复地去想,他的谎言里有什么漏洞,魔尊自认为他这个谎圆得很好。
可他忘了一点,他要怎么解释为何追杀他的魔族能轻而易举深入到修真界内部,对修士下手。
他是魔尊。
自然不会站在人修的角度上思考。
盛昭却不打算开这个口,他眼里藏着深意,裴戚晏以为是他在给照玉机会。
但照玉何尝又不是在给晏七一个机会。
而现在,裴戚晏已经错过了。
盛昭吸了口气,勾了下唇。
主动跟裴戚晏破冰。
盛昭双手又捏又扯裴戚晏的脸,以示惩罚,很认真地说:“没有下次了,晏七。”
裴戚晏总算放下心,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么紧张做什么?暴露了直接将照玉绑回去就好,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同照玉解释?
裴戚晏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他还没玩够。
盛昭眼里盛满了笑,亮晶晶的:“嗯?”
裴戚晏心悸一瞬,胸腔跳得厉害,他口是心非,心里想着自己在“玩”,口上却认认真真地应下:“我不会再骗哥哥了。”
盛昭眉眼弯弯:“好。”
照玉笑得很开心。
裴戚晏见着照玉的笑,心脏又胀起来,这次与先前的不太一样,并不难受。
鼓胀得很满很满,裴戚晏想了许久,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最终下了决定。
要将郁安易的事在明日解决好,千万不能再露马脚了。
翌日入夜。
在照玉熟睡后,裴戚晏再一次对郁安易露出强硬的态度,让郁安易跟他同去面对齐家死士,今夜一击歼灭后,留一个活口,让其回去跟齐韧打一下商量。
齐家莫名其妙追杀郁安易,可能是盛昭授的意,据裴戚晏所知,齐桦同盛昭定了婚契,齐韧又跟齐桦是兄弟,齐韧还得喊盛昭一声“嫂子”。
齐韧给了这“嫂子”一个面,出手去杀郁安易,但裴戚晏想,齐韧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裴戚晏可以从齐家手上,买下郁安易这条命,也买他跟照玉的一个清静。
裴戚晏沉目:“等此事解决。”
“……安易,你回剑宗罢。”
郁安易不可置信:“裴戚晏,你赶我走?!”
他深吸一口气:“也对,百年过去了,你移情别恋也算正常。”
郁安易:“我不怪你。”
他想了想,有些不甘心:“你喜欢他什么?”
若是别人抢了郁安易的东西,郁安易不让那人还一层皮都说不过去,可这人是照玉。
郁安易愤怒是有的,真要去伤照玉,他又有些不忍,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划伤了岂不太可惜?
蛇蝎心肠的人,也有一天会不忍。
郁安易自己也怪异。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死缠烂打,是舍不得裴戚晏这个好用的工具,亦或者是舍不得始终云淡风轻的照玉。
总之,郁安易不想走。
裴戚晏沉默良久,再出声时,嗓音都哑了:“我不喜欢他。”
郁安易冷笑,他没怎么好心,打破砂锅去问到底,让裴戚晏明白对照玉的喜欢。
他好整以暇地闭上嘴。
裴戚晏正出神,刀枪破空声骤然炸响安静的黑夜,他迅速反应过来,魔气化为利刃,挡住一击。
猝不及防。
裴戚晏退了半步。
此处是远离镇子的树林中。
黑金面具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又立即掩在暗中,裴戚晏双目如刃,一寸寸扫视而过。
下一瞬,他出手了。
一击便毙。
今夜的死士修为又加强了,出窍期顶峰,齐韧真舍得下大本钱,裴戚晏勾唇,出窍那又如何,在他眼中,也如蝼蚁。
但裴戚晏今夜还带了一个郁安易。
偏偏带了一个郁安易,裴戚晏不得不束手束脚,护着区区分神期的郁安易。
郁安易也在刀光剑影中白了面色,冷着脸抽出剑,在裴戚晏反击中的空隙去下暗箭。
但在裴戚晏眼中,依然是个麻烦。
死士以多围少,长久打斗下来,裴戚晏也受了轻伤,死士也死了十几个。
除了郁安易毫发无伤之外。
他保命的东西多着。
随着时间拖长,裴戚晏逐渐有心无力,郁安易一个分神期,根本抵挡不了出窍期的任何一击,他甚至差点断了一只手。
黑云遮月,世界上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
唯余偶尔在漆黑中划出一道白刃的刀光剑影。
齐家有千百年的余韵,支撑着密密麻麻的死士前去裴戚晏的手上送死。
裴戚晏不知晓杀了多久,紫眸泛出血红。
等郁安易察觉到死士们的气息逐渐变少变稀时,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口气,差点让他命丧黄泉!
刀刃与剑气飞过来的一霎,郁安易呼吸一滞,黑金面具在他眼中不停放大。
千钧万发之刻,乌云乍散。
郁安易眼前乍然闯入一抹浓烈的红。
盛昭鞋尖一点袭向郁安易的剑尖,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他面朝着郁安易的脸。
红裳在翻飞中落下时,便是盛昭的眼、鼻、唇,张扬肆意的艳色,突如其来地闯进了郁安易的心中。
他们在危机中对视。
郁安易瞳孔紧缩,右胸腔控制不动地剧烈跳动着,它急速充着血,将郁安易送上了云巅。
生死攸关之际,突然出现,给了郁安易生机的盛昭,就这般深刻进郁安易的心底。
盛昭落了地,勾了勾唇。
他要做郁安易的救世主,他会无数次将郁安易从泥泞里拉出来。
在郁安易奉他为神地那一刻,再狠狠将郁安易踹回去。
给予希望,又灭绝希望。
这是盛昭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