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冷眼看着他们厮杀, 在漫天飞溅的鲜血中,他施施然站在最中央,好像隔绝了人世, 身处另一红尘般。
他在等。
等一个人马不停蹄,疯了似的赶过来结束这场混乱的战局。
希望郁安易这条狗能撑得久点罢。
盛昭漫不经心地勾起唇, 看他们为了自己伤的伤,死的死, 露出一切丑态。
魔族们都以为这位实力低微的红衣美人好抢极了,等他们将美人身边这条忠心的狗解决了。
就能与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春风一度,让他做自己的掌心宠,笼中雀。
索性此时冲上前的都是没有头脑的魔族, 更多的高等魔族都在暗中等待, 想坐收渔翁之利。
被围攻的郁安易尚有一战之力。
他师承元清剑尊, 修行百年有余,对付一些小喽啰还是轻而易举的。
但郁安易终归是一个人,面对魔族的车轮战, 不得不落了下风, 灵气消耗的速度根本比不上他吃丹药恢复的速度,身上快要愈合的伤口也撕裂开来。
郁安易粗喘一口气,他已经杀红了眼, 受了不少轻伤, 疼痛反而让他的杀欲更加高涨,白衫都变成血衣。
骤然间, 一直围观的高等魔族猛地出手了,太过猝不及防,密不透风的剑气中一瞬露出破绽,郁安易快速反应过来去补救。
仅仅一霎, 却让郁安易步步溃败。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灵台被魔气围攻得摇摇欲坠,郁安易咬紧牙,下了死志。
体内精血迅猛燃烧,郁安易霎时从分神一跃至合体期,剑气横扫而过,又完美地将盛昭护在剑阵内。
因为有照玉在,郁安易才敢拼命。
因为他知晓,照玉不会让他死。
盛昭却已看出来,郁安易快要力不能及了,不用多久,这剑阵就会破碎而亡。
说破就破。
高等魔族们约好了般一哄而上,郁安易根本毫无抵挡之力,剑阵一瞬破毁。
盛昭提剑站在其中,被层层包围住。
他红衣单薄,被所有魔气势汹汹地圈住时,更显得极其无助,就连安静地不动,也被误认成可怜的害怕。
那些凶神恶煞的魔都觉得自己做得实在过分,心虚又心软,小心翼翼地,连武器都不敢对着盛昭。
盛昭藏在帷帽下的一张脸没有半分笑意,冷得无情,他手上却攥紧了剑,清瘦的腕骨紧绷得青色脉络都浮现在皮肉上,乌发轻柔地飘起。
脆弱得惹人怜爱。
“你别害怕。”
不知哪个魔头说。
他们好似全忘了红衣美人干脆利落斩首的一幕。
红衣美人似乎更害怕了,他警惕地退了一步,可他身后还是魔族。
不知是谁按捺不住,向盛昭伸出了邀约的手,那只长着狼毛的爪子粗犷极了,能抵盛昭两只手。
盛昭没出声,四处看了看,固执地执起剑:“你们别过来。”
裴戚晏赶过来时,正巧瞧上这一幕。
他找了近十天的照玉哥哥,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疼的人,此时却被一众丑陋淫邪的魔围得水泄不通,单薄的身躯罩在一顶帷帽之下,只能无助地执起剑,又害怕又慌乱地说了一句“别过来”。
魔尊目呲欲裂!
裴戚晏不敢想象,他再晚来一刻,他的照玉哥哥会被□□成何等模样?!
残暴的杀戮之意在裴戚晏胸腔里猛烈升腾而起。
伸出狼爪的狼妖突地痛苦哀嚎出声,他疯狂大叫,所有魔眼睁睁看着他的狼爪活生生被一团魔气消融成一滩血水。
他们浑身一震,这手笔除了魔尊可没有别人了!
但魔君他们不是说魔尊正忙着呢吗!怎么会来魔潭这里来杀魔啊!
所有魔面色大变,纷纷收起敌意,惶恐地张望,去瞧魔尊在哪!
狼妖又突然一声惨烈的哀嚎,所有魔的视线立即看去,就见周身魔气翻滚、怒到极点的魔尊正拿着一把剑猛地插进狼妖身上。
而后,一剑又一剑,那架势凶猛地恨不得活生生将狼妖砍成肉泥。
裴戚晏笑声却很轻,一字一句地问:“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的人?”
剩下的魔族面面相觑,大难临头前,各个大气都不敢喘,完了,这美人原来是尊上的心上人。
找死都没他们这么赶趟的。
不少魔族生了退缩之意,想趁乱赶紧离去脱身,不曾想刚迈了一步,立即就被魔气吞噬而尽,声响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一滩血水。
裴戚晏笑弯了眼,眼神阴狠:“继续跑啊。”
无人敢动。
狼妖的惨叫声一刻不停。
等裴戚晏泄完愤,狼妖已死得不能再死,成了一坨烂泥,他满脸满身全是溅上去的血,宛如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恐怖至极。
裴戚晏突然回头去看照玉,他一双深紫色的眼眸红成了血瞳,溅上眼睑的血像是他的血泪。
明明是暴虐残忍,却又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能涌出泪,是失而复得、恐慌后怕的喜极而泣。
照玉退了一步。
再一步。
裴戚晏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恢复成魔尊了,照玉怕他比怕方才那些魔还要多不知几倍。
他喉结滚了滚,周身魔气乍然轰然散开,裴戚晏面沉如水,厉喝:“滚!”
“不想死就给本尊滚!”
所有魔族一哄而散,跑得慢的都被蔓延开来的魔气融成血水。
盛昭有些无措地退后几步,就顿住了脚步,因为那些魔气恶劣至极地给他画了个圈,将盛昭整个人都围了起来,叫他进退不得。
他眼前漆黑一片,全是魔雾。
突地,一张暗金面具穿过层层黑雾猛地出现在盛昭面前,他忍不住退了半步,在堪堪退到黑雾里时又停住了。
玄衣的魔尊却愈发逼近,他踏出黑雾,墨色的长发曳地,一身全是浓稠的狼血腥味,血眸更似鬼魅。
裴戚晏臭得要命。
他冷着张脸,一步一步逼近盛昭。
他骤然抬手掀开了帷帽的白纱,就这般躬身钻了进去,裴戚晏闻着鼻尖熟悉到骨子里的轻香,血眸更红了。
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盛昭眼前放大了魔尊那张淋着腥臭血液的俊美面庞,那张鎏金面具差点碰上他的脸,他忍不住退后再退后,直接退进了黑雾里。
那些黑雾却没有伤盛昭分毫,它们甚至比喜欢魔尊更喜欢盛昭,亲昵地在他身上打转儿。
盛昭眼神茫然,很是无措,硬着头皮看向面前陌生的魔尊,微微勾起笑:“多谢尊上相救。”
裴戚晏不出声,他就这般贪婪地盯着他的照玉哥哥看了许久。
魔雾外却突地一声厉喝响起:“裴戚晏!你别碰照玉!”
郁安易比方才更加慌张,因为他不确定没了晏七身份遮掩的裴戚晏会不会破罐子破摔,不再去听照玉的话,而是尽情在照玉的身上施展压抑的所有欲望。
魔都是这样的,它们学不会克制,永远都只是成不了人的畜生。
黑雾里没有任何声响。
郁安易气急攻心,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怒喝:“你别碰他!”
裴戚晏对盛昭弯了弯细长的眼尾,嗓音很轻:“哥哥先睡一觉罢。”
盛昭还没反应过来,就头脑昏胀,身子一软,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黑雾小心地裹住了盛昭,没让盛昭倒在地上。
他太脏了,不能去碰哥哥,裴戚晏退出帷帽,冷着张脸走出雾外。
裴戚晏一步一步走到郁安易面前:“不知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靠着照玉走出万魔窟,却又遇见了本尊。”
郁安易眼神也冷得难看,嘲讽地勾了勾唇:“他护着我,我能不幸运吗?”
他们也曾如胶似漆过,如今却为了同一人而刀剑相向。
魔的理智本就脆弱,更别说裴戚晏这几日都绷得死紧,可以说一触就断。
“闭嘴!”
裴戚晏猛地抬袖将刚爬起来的郁安易掀飞起来,人“砰”得声砸上墙,又摔落在地。
郁安易吐了好几口血,刚停下来,又猛地喷出一口夹着内脏碎片的血水。
裴戚晏死死踩在郁安易的背上,蛮断专横:“你遇见本尊,就是不幸。”
“安易,做好准备。”
裴戚晏狠狠碾了郁安易一脚,无情地转身离去,他浑身被黑雾裹住,再出来时,身上的血迹奇迹般得消失一空,玄衣也焕然一新。
他干干净净地抱起了盛昭。
这时才敢露头的下属们拖起咳血不止的郁安易,他奄奄一息,不甘又怨恨地看向裴戚晏抱着照玉远离的方向,呢喃着道:“别碰……照玉。”
他的神怎么能被这种畜生去触碰?郁安易突然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他连他的神明都保护不好,他没有资格再做神的信徒。
郁安易阖了阖眸,轻嘲地勾起唇。
笑得心如死灰。
·
盛昭醒来时,有些讶异地睁大眸。
因为他回到了他先前在水乡买的高楼里,而他正睡在自己寝房的榻上。
他榻边跪趴着一个人,高挑瘦削,身着松散的黑衫,墨色长发蜿蜒得铺在地上,他似是累极了,守在盛昭的榻边许久,控制不住乏意,陷入了黑沉的梦里。
盛昭缓缓抽回这人正握着他的那只手。
刚抽出来,再垂眸,就对上了眼熟的暗金面具。
魔尊很是不安,稍有异动,就会心慌地去看榻上的盛昭,生怕自己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他勾唇,哑声说:“哥哥,你醒了?”
盛昭蹙起眉:“请尊上不要乱喊。”
裴戚晏有些委屈地撑起身子,他凑近盛昭,猝不及防掀下了那张暗金面具。
淡紫的眼眸,些微熟悉的五官。
是长大、抽条了的晏七,他年少时长得人畜无害,成熟后的相貌却阴柔许多,微微眯起的细长眼尾闪着危险的光芒,偏偏对着盛昭,就收敛起所有杀意,苍白的薄唇微微地轻勾起,只剩下诡魅的妖娆。
裴戚晏的笑里是跟晏七如出一辙的乖巧,只是裴戚晏的乖,带着成年男性的味道。
他刚睡醒,嗓音是哑的,轻声对着盛昭喊:“哥哥,你醒了。”
难以想象,杀人如麻的魔尊也有这种时候,心甘情愿地酥着嗓声,像只孔雀一样迫不及待地散发着所有魅力。
裴戚晏与晏七,简直形如两人。
盛昭看着裴戚晏,有些愕然地一言不发。
裴戚晏坐上床榻,拥住怔住的盛昭,他的怀抱不再是对盛昭的依赖,而是极具强势性的占有,他不容抗拒地用脸轻蹭盛昭的颈窝,轻声道:“哥哥不认识晏七了吗?”
盛昭侧眸看了眼裴戚晏,突然推开他下了榻,他的身子还有些软,一步虚一步实地走到窗前,轻喘了口气,才推开窗。
高楼之外是魔界的宫殿。
裴戚晏从盛昭身后抱住他,他此时比盛昭要高很多,很容易就圈住怀里的人。
他歉意地说:“对不起哥哥,来得太匆忙了,外面还没有建好。”
盛昭身体轻颤,攥着窗棂的指尖发白,他好似冷极了,不停地抖,怔怔地骂了声:“你这个疯子。”
裴戚晏闷声笑了下:“我骗了哥哥,是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向哥哥赔偿。”
说得难听点,就是直接将裴戚晏跟盛昭绑在了一起,不再分离。
盛昭气极,斥道:“不知廉耻!”
“你休想让我留在魔界!”
裴戚晏只抱着盛昭,他充耳未闻般,餍足地轻眯起眸:“我寻了哥哥好久好久,哥哥以后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免得又丢了。”
“至于郁仙君,他会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盛昭猛地反手推开裴戚晏,他身体虚乏,猛推之下,踉跄了一步,差点没从窗边掉下去。
直看得裴戚晏心惊胆战。
盛昭眼神发狠地瞪向想来扶他的裴戚晏,他面上全然没了对晏七的温柔,全是敌意:“你敢过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裴戚晏沉下面色,他双拳攥紧,即使已经料想过会发生如今的场面,他心上还是像活生生插了几千上万把刀子一样疼。
疼得让裴戚晏喘不过来气,只能奄奄一息地求饶。
裴戚晏没再继续刺激盛昭,他动都不敢动,只得隐忍着,安静地听盛昭说。
盛昭“呵”了一声:“我果然最讨厌魔族了,我最恨的就是你们满口谎言,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魔尊,好一个魔尊。”
盛昭苦笑一声:“原来真的是我蠢,以为魔也有真心。”
裴戚晏喉间控制不住地一涩。
不是的,魔有真心的。
他的心。
此时就疼得厉害,疼得以为他裴戚晏要就此死去。
“但你以为你赢了吗?”盛昭突地勾唇,“尊上,你恐怕至死也想不到,我就是你想杀的盛昭。”
“从始至终,就没有照玉这个人。”
“你的照玉哥哥,他是假的。”
裴戚晏眨了眨眸,眼前突然有些发黑。
满盘皆输的人,其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