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卿羽是真的疼,那种疼一寸寸从背上蔓延开来,就好像将她整个人都拆了再重装起来一般。
想必方才,她也是这般强忍着熬过来的。
景庭眼底的情绪陡然复杂,就好像是有一双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心脏一样,一寸寸收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跳急促的有些异样,他按了按自己的左胸,才将那阵异样强行按捺下去。
起身拧了块热毛巾,而后坐回了床边,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和手。
屋里逐渐暖和了起来,姜卿羽苍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血色,景庭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神色这才柔和了几分。
“去苏府拿套衣物过来。”景庭开口时声音极低,似乎是怕惊扰了她。
话音刚落,他这才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又补了一句,“留意苏府可曾出了变故。”
出了这么大事,依照苏沐那个护犊子的性子,怎么忍心姜卿羽一个人过来?
见状,三七和胡一两人直接没开口,只是朝着屏风一抱拳,而后果断转身离开。
只是两人刚到门口,脚步却陡然一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看着面前双方对峙的场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外头的百姓们自发地跪了一地,却一言不发、井然有序,而边上的衙役们也早被松了绑,即便是面对这样毫无攻击性的百姓,他们依旧一脸警惕的守着参芝堂。
衙役们一个个脸上、身上都挂了彩,可愣是没有一个人进去处理伤口。
而底下的百姓们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地跪拜着,似乎是在祈福。
三七一脸怔愣的看着面前众人,可胡一倒是直接转身进去回禀。
一旁的茶楼上,谢景行也满眼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一幕,自从景庭抱着姜卿羽进去之后,百姓们便无声地上前解开了其他衙役身上的绳索。
而等着许大夫出来骂了一通之后,他们竟是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议,就这么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一双双眼都盯着参芝堂,可这上百人里,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见三七出来,跪在最前面的那一位长者抬头看了他一眼,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这位官爷,不知王妃贵体如何?
“于性命无碍,不过尚未醒转。”三七一时有些发蒙,愣愣的答了一句,而后便听闻身后一道清冷而极具威仪的声线陡然响起。
“诸位请起,王妃爱民如子,若是知道诸位这般,该要心疼了。”景庭的神色算不得好,可还是极力放缓了语调,“如今药材已如数损毁,若要防控伤寒,最快的方法便是封城,诸位可有异议?”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里头的许大夫突然一怔,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景庭,倒也没开口。
将病患隔离开来便好,倒也不至于封城。
他该不会是想替王妃出气?
当这个念头从许大夫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眼神里顿时满是惊恐,几乎是瞬间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庭王这般心怀苍生之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自己狭隘了!
对!一定是!
“草民谨记,王爷放心,我们绝不乱走!”以长者为首,他一开口,百姓们便齐刷刷地重复了一遍,景庭神色微动,将众人的变化尽收眼底,目光深深,不过转瞬便又进了屋。
屋里,姜卿羽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手指微动,竟是直接安稳了下来,甚至嘴角都隐隐染上了笑意。
景庭一进来便见到了这样一幕,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朝着外头吩咐了一句,“去拿笔墨来。”
胡一的动作很快,不出片刻便将要的东西如数备齐,景庭不想离开,便索性直接半跪在床边,抬笔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了封奏疏,用浆糊封口,朝外一递。
“送去父皇那儿,顺路求几罐玉清膏来。”
这十四板可不能白挨,这一次的头功,得是小狐狸的。
怎么算算,也该够给她请封个诰命。
至于罪过——
“另外,越州县令胡川,耳不聪目不明,想是年事已高,不宜任职。”景庭开口时,神色陡然一沉。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这刚上任的县令竟然到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是不是哪怕火烧府衙,他都不清楚?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新县令,不过才三十四。
胡一的眼底陡然闪过了一丝复杂,下意识地朝姜卿羽的方向瞥了一眼。
王妃可真是厉害,如今王爷都学会公报私仇了。
“是,王爷!”只是他也分毫不同情这位县令,他只觉得王爷做得对,“王爷,此事不查吗?”
唯一的人证都已经自尽了,这事还能查到谢景行头上?一句巧合,一句意外,便能将所有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去查查谢景行背后是谁。”景庭眼底闪过了一抹寒凉,再开口时却分毫不显,“本王突然想起来,谢府近来出货,还不曾交过赋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景庭这才抚了抚她的脸,刚想收回来,姜卿羽就像是有感应似的,直接抬手一把抓住。
“别走!”
力气不大,可动作却很坚定。
仅一个动作,便让景庭眼底的寒冰陡然化开,一池春水荡漾。
“嗯,不走。”他低低的应了一句,果真在姜卿羽身边坐了下来,而她似乎有感知似的,小脑袋一蹭,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景庭身上扑了过去。
熟悉的冷香传来时,姜卿羽的呼吸也越发平稳了下来,无意识的喃喃了一句,“漂亮夫君,抱。”
她的声线难得软糯,竟染上了几分撒娇的味道,就像是毛茸茸的小狐狸爪,轻轻柔柔往他心上一挠。
景庭的神色一瞬幽深,原本紧绷的脸色陡然松了下来,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将她的身子扳正。
等下乱动,若是牵动伤口,又该疼了。
可下一秒,她便又凑了过来,不死心的开口,“抱。”
依旧是软软糯糯的嗓音,再次开口时,语调隐隐染上了几分不满。
眼瞅着她背上都是伤,可还是以一种极高难度的姿势靠了过来,景庭终于是妥协了,小心的上了软塌,松松地将人搂在了怀里。
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参芝堂外,场面瞬间稳定了下来,甚至不用衙役们出声安排,百姓们便自发地疏散了开来,进屋、回房、锁门、开窗,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可直到人逐渐都散开了,茶楼上的谢景行却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而是问小表妹?如今面对封城竟然也毫无怨言?
这群愚民竟然被感化了?是他瞎了,还是他们傻了?
谢景行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乱,深深闭了闭眼,眼前便又有火光跳动,当年的一幕幕便陡然浮现。
彼时是他第一次跟着谢霖外出走货,同行的叔叔伯伯都是熟识,从小看着他长大,可就是这样一群人,最后竟活活烧死了他爹爹,尸骨无存!
就因为爹爹得了麻风,会传染,所有人都避他如蛇蝎。
谢景行至今记得他被活活烧死那日,头上的阳光很毒辣,火苗从底下一点点窜了上去,不一会儿便将父亲的身影如数吞噬。
眼前是熊熊跳动的火,耳边是越发凄厉的惨叫,入鼻是人肉烤焦的味道。
可这般情境下,围观的百姓还拍手叫好,叔叔伯伯紧紧抱着他,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那可是几十年的交情!就连拜把子的兄弟都能从背后捅你一刀,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漠然!
“阿景,好好活下去!”爹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这句话的,字字泣血。
他自然会好好活下去,让那些人百倍、千倍地偿还,可如今这一幕,又是为何?
谢景行的身子有些轻颤,眼底先是震惊,之后就变成了迷茫。
他又一次地看着越发井然有序的人群,无意识地低头看了眼玉扳指上沁出的那一丝血痕,神色复杂,连带着呼吸都乱了节奏。
“谢玖。”他开口时声线里都有些轻颤,抬手在桌上轻扣了三下。
不一会儿,谢玖便出现在了他身后,“公子有何吩咐。”
“去查查先前来的那位黑衣人是何方神圣。”谢景行抬手摩挲了一下扳指,眸色微深。
谢玖领命下去,谢景行也转身离开,刚一回府便写了一纸信笺,眼看着白鸽扑楞着翅膀送了出去,心绪依旧有些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