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不见上仙三百年 > 苍琅北域 问毕
  问毕

  成为邪魔之后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像终年不见天日的雾城。

  那其实并不艰难——普通百姓日日担惊受怕、挣扎求生,仙门要庇护四周、除魔卫道。

  邪魔不同。邪魔只管自己,由此反而占了上风。

  混沌未开智的、或是刚入道的邪魔碰上仙门弟子还需要心惊一下,容易被反杀。

  云骇却不用。

  他修炼极快,别说普通弟子对付不了他,就是那些仙门家主来了,恐怕也得惧他三分。

  他本该过得很快活,横行无忌,但他没有。

  他躲着所有仙门,生怕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到仙都去,被那位灵台仙首听见。

  他甚至特地去了一趟西南腹地——曾经的分·身仙术已经不能用了,他在西南边学了许多禁术杂术,耗费平生最大耐心,塑了一个神仙难辨的傀儡。

  他给那个傀儡捏了自己的脸,就放在花家所在的春幡城里。

  春幡城百姓数十万,那个傀儡如雨入海,淹没于街巷人潮,被花家人碰见的机会其实小之又小。

  但他还是驱使着那个傀儡,让它日复一日地过着普通生活,假装那个从仙界落回人间的云骇,正依照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过着他的一生。

  安顿好一切,云骇去了离春幡城很远的瑰洲。

  那里邪魔聚集,无所谓多他一个。

  传闻那里有一种封禁大术,修了能摒绝一切包括喜怒。但真正修这种禁术的少之又少,因为邪魔都是重欲体质,享受的就是那些刺激和无上欢愉。

  若是统统封禁,自损不说,和某些以无情入道的乏味仙门还有什么分别?

  但是云骇修了。

  封住喜怒爱恨,那些令他痛苦的东西便不再日夜纠缠。他无悲无喜,无畏无惧,草木蝼蚁也好、仙家邪魔也罢,在他眼里不再有区别,生便生了,死便死了。

  他在仙都始终做不到的,成了邪魔后却做到了。

  想来……依然是不讲道理。

  封禁大术是个好东西,他做了几年真正的邪魔,真的我行我素,也是真的生杀无忌。

  甚至有一回,他路过不动山城时,听到了“明无花信”这个名字,他无波无澜,只是抬了一下眼,连脚步都不曾停。

  那禁术唯一的不足就是自损。

  每隔数月都会有那么一两天,他浑身筋骨剧痛,一点术法气劲都动用不了,虚弱畏寒。

  那一两天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常会在混沌时觉得自己魂魄割裂成了两半,一时哭一时笑,一时癫狂一时冷静。

  每次清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满身是伤,半边脸因为痛苦抓得鬼气森森。

  但到那时,他又是无悲无喜的,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半面装得像人,半面露着鬼相……

  这不就是他么,再合适不过。

  那几年,连其他邪魔都避着他。不知是因为那张不人不鬼的脸,还是因为他真的干了太多疯事。

  云骇本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活着。仙都的人活多久,他便能活多久。

  但或许天道确实容不下他,疯事干得多了也确实会有报应。

  那究竟因何而起,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一群被他驱赶出瑰洲的邪魔栖身在了大悲谷。

  他听到“大悲谷”三个字时,只是嗤笑了一声。甚至没有回想当年作为大悲谷山神的乏味往事。

  紧接着他又听闻,春幡城一队运商货的车马折在了大悲谷,被那群邪魔分了,那里面还有一些借着商队庇护想要过谷的普通百姓。

  其中有一个长得跟他几乎一模一样,吓了那几个邪魔一跳,差点不敢下手。后来发现,只是长得像而已。

  听到那话,云骇便知道,那是他捏了放在春幡城的傀儡。

  当初放那傀儡的初衷,是为了骗仙都的某个人,他平平静静地做着一个百姓。

  后来修了封禁大术,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了,那个傀儡也被他抛诸脑后,再没有探过行踪。

  他听到那传闻时,稍稍怔了一瞬,但依然没有过心。

  只是死了一个傀儡而已,于他而言,除了白费了当年捏傀儡的三天三夜外,没有任何损耗。

  他都不在意,更不会有别人在意。

  但他听说,大悲谷那些百姓的死讯被人通报给了春幡城坐镇的仙门,花家。

  据说花家已经派了人,动身赶赴大悲谷。

  很难说清那一刻云骇是什么心情。他封禁大术还在,离数月一次的反噬期还有好几日,他理应是无动于衷的。

  他照常过了一天、两天……

  却没能到第三天。

  第二日夜里,他就站在了大悲谷高高的山崖上。

  他曾经是庇护这里的山神,但这里万事平安,无人祈求庇护。反倒是他落回人间后,这里不再太平,邪魔肆虐。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来过大悲谷。如今再来,发现那座仙庙还在,只是神像没了。

  而常年冷落的龛台上,居然还插着几支刚燃尽的贡香。

  他在空空的仙庙门外站着,望了一会儿青灰色的天,而后觅着邪魔的气味,进了狭长谷道。

  那一刻,他魂魄仿佛一分为二。

  一半在问:“你为何来这,与你何干呢?”

  另一半在答:“我要料理了那些喽啰,再捏个傀儡出来。”

  他想趁花家的人赶来之前,清掉山谷里作祟的邪魔,然后在车马队附近再放一个傀儡。

  就连那傀儡身上该弄多少伤,伤势多重才不显得奇怪,要不要再捏两三个百姓之类,他都想好了。

  唯独没有想好,他为何要如此。

  让那个傀儡“云骇”假装成大难不死的模样,让它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被花家的人带回春幡城,依然做个平平安安的寻常百姓……

  然后呢?

  那是假装给谁看的?

  谁又会在意呢?

  真是好一个无悲无喜,断情绝爱。

  云骇自嘲着,拢了黑袍,带着一身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大悲山谷。那些邪魔本就怕他,在他心情糟糕时,更是一点都不能敌。

  他疯起来时自己都控制不住,杀到最后,手指在亢奋中轻轻抖着。

  邪魔被屠,车马队的尸首残骸也没能幸免。

  它们被冲天邪气震得四分五裂,那些皮囊像撕裂的布帛一般,飞起又落下。

  直到山石乱滚,砸得尘土四溅,云骇才从怒张的邪气里清醒了几分。

  他正要收敛,就听到了剑气破风而来,从不知哪处高天清啸而下,穿透大悲谷疯涨的黑色邪气,直奔他而来!

  那刹那,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像被整个沉入冰封的无端海。

  他甚至不用看到那柄剑,只凭那道剑鸣就能认出来人。

  那是明无花信的剑气。

  云骇曾经想象过许多次他们的重逢,尽管明知没有那一天,他还是克制不住会去想。

  他想过自己会避让,不等花信看见他就早早离开,消失无踪。

  他还想过自己会平静无波,就像那次在不动山听到“明无花信”的名号一样,然后刀剑相向。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遮住属于“云骇”的半张脸,只露出鬼气森森的那半面,将那位从天上下来的仙人裹进黑色邪气里。

  他避开剑芒,一边过招,一边用嘶哑得不像他的声音嗤笑着问对方:“这小小一方大悲谷,不过是死了一点车马,几个百姓,何故引得上仙负剑下人间?”

  他们隔着深浓邪气,谁也看不见谁。但他能感觉到,花信剑气之下前所未有的杀意,而且越来越重。

  不知为何,那杀意让他心跳如擂鼓。

  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兜兜绕绕,其实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一句接一句,激得花信剑招越来越快,杀意肆张。大悲谷在那剑意之下,群山震动,颤鸣不息。

  他看见花信出了一记命招,剑尖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冲他心口刺来。

  然后……他撤去了所有抵挡。

  剑尖横穿心脏时,仙气顺着剑口·爆开,跟他满身的邪气狠狠相撞。他在重击之下,被剑深深钉在地上。

  花信随剑而下,掌中还蓄有一击,打算在邪魔抵抗时再加一道重创。

  那一掌落下时,山地龟裂。

  浓烈的黑色邪气终于被冲散开,露出了云骇另半张脸。

  ……

  灵台仙首的命招,邪魔想挡也挡不了,更何况他还没有挡。那只有一个结果——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那是云骇第一次看到花信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睁大,颤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方的瞳仁上,半人半鬼,身下是蜿蜒成河的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灵支离破碎,正飞速散开。也能感觉到冲天邪气没了躯壳束缚,如云一般流泻山谷。

  他还能感觉到那位灵台仙首一贯温暖的手,在那一刹那,冷得像冰。

  “云骇?”

  “云骇……”

  他听见花信的嗓音又哑又轻。不知这样叫着他名字时,会露出何种表情。是悲悯?还是难过伤心?

  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五感衰退,意识混沌,就要死了。

  但那一瞬间,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你看,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他最后一刻笑了。

  心想,我还是那么混账。

  无尽黑暗和浮散的邪气混在一起,直到萧复暄剑鸣声止,众人怔然良久才意识到,诘问停了。

  人的记忆本就都是零碎画面,在诘问之中更是交错相织,除了执掌刑赦的天宿上仙本人,普通人草草一瞥,根本厘不清。

  他们只能记住那些陡然闪过的惊鸿一瞥,记住云骇初上仙都时那高高的白玉台阶,记住十二灵台跪罚时的刀山火海,还有那个戴着面具却从未在任何仙册里出现过的灵王……

  宁怀衫和方储被诘问引进圆室时,看见的就是那一幕。

  他们之所以对那一幕印象极深,是因为那位灵王接剑的动作,让他们有一瞬间的熟悉,总觉得在哪见过。

  以至于诘问结束,他们还在思忖着那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们听见深穴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呼吸。

  他们猛地一惊。好奇心作祟之下,他们凑到了乌行雪身边,伸头朝深穴里看去。就见藤蔓缠缚之下,那个身着黑袍被镇压了数百年的云骇倏然睁开了眼。

  漆黑瞳仁由散到聚,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深穴边弯着腰的乌行雪。

  那一瞬,他盯着乌行雪,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下意识叫了一个名字。

  他嗓音嘶哑,几乎没能出声。

  但若是仔细分辨,依然能看出来,他吐露的是两个字——

  灵王。

  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受天赐字为“昭”的仙。

  方储:“………………”

  宁怀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