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宝抬头挺胸,手里的拂尘利落一甩,像是抖虱子一样释放出满满的嫌弃与鄙夷,两道朝天的目光里写满了轻蔑,而终于从天花板上拐着弯儿折转下的余光,更像是施舍与眷顾一样缈缈地落在耶律明修身上。
声音里仿佛灌了七月的长江水,绵延细腻婉转柔长。把脸撇向一边儿道:“太子殿下远山远水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北冥,一路上把骨头都给颠酥了,而今正于客栈里歇息,还要与聂护法讨论大计,哪里有闲工夫到你这个无礼没节的府中来。若不是殿下亲口嘱托,宝儿我脚尖都不会来这里踩一踩。哼!”
说着,鼻子仰到了天上去。
耶律明修见状,知道他确实是赫连拓亲信,口中带来的消息自不会有假。虽然嫌恶允宝这幅倒胃口的扮相,也只得暂时放下身段来。
勉强赔笑到:“哈哈哈,是老夫府上怠慢了。本府这不也是心急嘛。毕竟晚上有大事情不是。”说着,毒眼里斜过晦沉而诡谲的狭长阴光。
“给贵客上茶。”耶律明修转脸大气地招呼着。
“不知西祁太子可有让大人给本府带什么话儿来呀。”耶律明修舒展坦袖,双手抱拳来以示谦求。
允宝拧得麻花一样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一些,缓声道:“太子殿下让我带话来,晚上的事,一切尽在指掌,有如探囊取物。耶律将军只需要周密无疏地按原计划配合太子,则万事可得。”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是怕太子远道而来,路上别出了什么疏漏就好。”
耶律明修将信将疑,嘴上还是妥协了下来。
毕竟,赫连拓没有按照约定亲自来将军府邸,多多少少令他觉得不安。
“太子殿下说了,我西祁已然万事俱备,至于疏漏,将军管好自己这边,别到时候捅了什么娄子就好。宝儿我这就告辞了。”
允宝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又抽了一下鼻子,趾高气扬地出了将军府。
“老爷,那我们……”
管家在一旁等着耶律明修指示。
耶律明修摆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天色如同挑染的画布,换了一张又一张。直至月上梢头,穹顶墨蓝如洗。
寂静的御花园开始活跃起来。成畦连片的各色硕大花朵也在徐徐晚风里招摇,暗夜生香。
偌大的园子里彩札频布,花灯辉煌,挂满回廊擎柱,宴客的矮案整整齐齐饶着留音坛摆了两溜儿。案几高度依着身份地位错落转下。离正位越近榻位自然而然地代表着主人地位越高。
正上方是两把连身龙凤合弦金玉椅,宽有九尺左右,鎏金底座,椅身通体镶饰着蛋黄大的碧水含琼碎纹玛瑙,气派堂皇,熠熠可见。
席间并无太后坐榻。萱后自把前朝政务悉数交到南月手上后。便一直隐居靳安殿,极少出门。即使是迎接远使这样盛大的宫宴,也是不愿意露面的。
几十个丫头在在各个桌椅摆设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梭,手里端着各色珍奇蔬果,酒杯器具,小心翼翼地摆好。
留音台此刻依然空着,皇上和皇后不到场,任谁也不敢先行落座。
各个府邸的王公大臣老爷小姐姨娘丫鬟通通在各个围廊亭榭处三五成群地挤着。
各家的太太小姐们时不时说些熬神解闷儿的话,七分真情三分假意地客套开来。世间最无用处的语言从一张张涂了厚重口脂的嘴里飞出,漫山遍野落满宫玮。
不过,若是没有占比百分之八十的这群无用的人和事,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水映橙早早而来,打扮得十分用心。粉黄色的收腰托底罗裙,腰间精致绑着一条秋香点墨宫绦,配上一块温羊脂宫佩,别致可人。发髻上对称簪了两个乳色兔毛绒球,清丽脸蛋上白里羞红,别是一番温婉娇柔。
只是不知为何,脱离了人群独自倚着亭栏,眼里时不时四下张望着什么,偶尔低头又抬头,手里不停缠弄着耳后垂下的两撮青丝。
水映橙正低下头来若有所思,身旁丫鬟看到一抹熟悉身形远远走来,急急地扯了自家主子衣角。
低低切声道:“小姐!小姐!”
大家里入宫的妃嫔,只要是从府里带来的亲丫鬟,大多是叫不来娘娘的,即使人前注意,私底下还是会口不择言叫出“小姐”二字来。
“额?”水映橙半晌回神来,头一下子抬起,动作有些慌张。才看到林苡兰盈盈浅笑着站在自己身边。
声音柔柔响起:“妹妹可是在找什么人?”
水映橙脸上飞快地略过一抹嫣红,眼里左右躲避着林苡兰视线,慌张道:“没,没有!我什么人也不曾找过。”
林苡兰注意到她胸口微微起伏,手中紧紧攥着腰上的玉佩,笑道:“没有那便是妾身多想了,原本今日这宫宴是瑞祥宫协助皇后娘娘打理的,邀请的宾客名单都由妾身亲手誊写。若是妹妹真要找什么人,大可不必多费沉思。”
“我……我……”水映橙欲言又止,正准备说什么,被身旁丫鬟拉了一把。
神志回复一些,用正常语气强笑道:“没有,我只是四下看看这宫里景色,很久没出来走走了,忽觉宫里夜色甚好。”
林苡兰笑道:“那便是妾身多虑了,妹妹只管看景。妾身还要去看看各宫丫鬟们有无照顾不周之处。”
说着,人如轻云蝶影,衣带翩翩而去。林苡兰在这场盛宴里,并未多作打扮。依旧是最平常的衣饰,最平常的发带。
水映橙盯着她背影,不由捂住胸口,心有余悸。她看起来是那么无暇善良。可是母亲教导过,到这宫里来,任何人都不要轻信,任何人都不要轻近。
即使林苡兰,是这宫里最平易近人的妃子了。
水映橙这厢正深思不知何往,远远听见前方假山有喧哗声,只见一群钗环裙袄围了两重。身量低的女眷不得不踮了脚尖,都神神秘秘往里看着。
不由心下好奇,扭头对丫鬟道:“青儿,走,我们去看看。”
名唤青儿的丫鬟搀着她,轻声款步到了蜂聚人前。
远处一着墨锦华服的男子在一帮热闹嚷嚷的公子哥儿中凭栏静驻。
那种安静得与世无争的气质与周围环境显得极为不协调。
这男子显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喧嚣,并不打算回头,只是余光里偶然闯入一抹熟悉的浅黄衣衫,不由有些呆滞地扭转过头来。
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