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与传铃嬉闹的身影看在御风眼里,这个从小就站立在盛轩宫正殿大门的没有感情的人,心里开始产生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南月主仆二人的出现,使得盛轩宫不再像一个冰冷而高高在上的凄清宫室,这座冷寂的只有风与月光会造访的地方,开始有了一种更贴近于人的气息。
御风心里是不排斥这种变化的。然而,他心里那层隐隐的担忧,虽未说出口来,却始终不曾放下。
贴身下属的天职,是对主子周遭存在的一切人事予以最公平的判读,凡是带有一点点沙子属性的人,通通不能存在。
然而南月,他看不清,他甚至敏感而细锐地体察到,完颜旻比他更看不清。让御风心存隐忧的不是完颜旻的眼力和心智,而是皇上的“当局者迷”。
一直以来都以一种近似于“影子”状态存在于世上的御风,似乎从来不会思考,也不对任何事物发表评论,但越是寡言的人,心事越是都清晰地锁在了灵魂深处。
护卫统领笔直地站立着,被晨曦拉长了影子。
朝堂上,完颜旻向诸臣昭告,耶律明珠因主动揭发其父生前罪恶并与耶律明修彻底断绝父女关系而被收为义妹,封嘉德明珠郡主,择日与西祁太子结连理,以修两国万世之好,。
相府公子与杜家小姐结缘在先,赐婚,择日成礼。
朝臣有惊异者疑惑者意料之中者,无人敢驳。
赫连拓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半路杀出个罪臣之女耶律明珠!
但当他听到蛇渊之秘已解,就知道完颜旻给了他一条无从选择的路。
勾结耶律明修造反的证据将被彻底压下,而代价是赫连拓必须放弃杜宛若,带走一个背后一无所有的“郡主”耶律明珠,这是一场双赢的私了。北冥的实力尚且没有到两军交战的地步,换句话说,双方都还不到撕破脸的程度。
这口气,赫连拓只能咽下,还要当做捡了宝一样欢欣悦纳。
“臣,谢主隆恩。”
赫连拓沉默地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完颜旻却觉得危机在即,每一场压抑的沉默,从一开始就必然酝酿着杀伤力巨大的爆发。
赫连拓回到驿站,空酒盅在案前摆了一溜。
正式的和亲诏书很快送到,如冷水浇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首府将军之女耶律明珠,嘉敏秀忠,义披罪父之恶,亲手焚骨销髓,断绝恶株,上感其忠勇丹心可表,念丧父之恸,茕独伶仃,孤女无依,特收为义姊,赐号嘉德明珠郡主。择日予西祁太子作妇,修北冥西祁万世之好,边疆永睦,钦此。”
赫连拓一字一句听下去,额头青筋暴起,两只称在地上的手骨节迸现。
颜如玉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笑道:“太子殿下,明珠郡主慧远明德,大义灭亲,远不似其父轻愚鲁莽,不忠不仁。殿下得此女,实在是圣上的恩赏。殿下,接旨吧。”
呵呵,好!
北冥这个哑巴亏,他今日姑且作盲聋咽下。
“臣,接旨。”
边陲之王,再大野心再大地位。到了天朝,还是要老老实实称一声臣。
但火焰种子已经在心里根种。
北冥给他全部的耻辱,他赫连拓终究要还回来,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西府将军府邸。
正厅里一阵噼里啪啦物什破碎的声音传来。被赶出门外的一排丫鬟听得心惊胆战。没一声脆响,可都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我不要远嫁西祁,更不要嫁给那个什么西祁太子。”杜宛若此时绝品一泼妇。提着群琚满屋满室地寻找可以供她发泄出气的器皿摆件。
杜远鹏和杜夫人远远地从正厅赶过来。杜远鹏瘦得像只独脚鸥鹭,杜夫人却是一身富贵丰腴相,走两步路都要喘一喘。
“老爷,你等等我。”
“哎呦夫人等不了了再等就要出人命了,我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和我那宝贝宛儿怕是要一同香消玉殒哟。”
杜远鹏脚底生风,走路不沾地面。
宽大的朝袍罩在细小的身子上如同一个行走的衣架,更像披着人衣的山猴。
“老爷,夫人。”门口的丫头齐刷刷跪倒,都已钗环凌落,横跌竖倒。
杜远鹏看到这番狼狈相立知屋内情况准不妙。
急急忙敲门道:“宛儿我的活祖宗你倒是开开门呐!”
“不开,让我嫁给西祁太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哎呦我的心肝儿这次不是西祁太子!”
杜宛若闻声猛地打开门来,杜远鹏差点没四仰八叉地跌进屋。
“那是谁?”杜宛若平时高高仰起的眉此刻成了倒八字,眉毛下面是哭肿的眼,眼窝里漾着未干的泪珠。嘴也瞥成了和眉毛一样的弧度。
一只流苏金钗眼瞅着就要从松散开的发髻里掉出,扑向大地怀抱。
“这次可是皇亲,是皇后娘娘的亲……”杜夫人身体扭扭摆摆地终于追了上来,银盆似涂满铅粉的脸上出了一层白汗。
“闭嘴。”杜远鹏瞪了自己夫人一眼。
杜夫人即刻掩口无声。
“你们不要骗我,我谁都不嫁。”杜宛若发疯一样吼道。
“你母亲是说,这次你要嫁的,可是皇亲国戚。”
“什么……皇亲国戚……”杜宛若水米不进,眼神有些呆滞,头脑也不大灵光。
“是……”
杜夫人刚要说话,又被杜远鹏打住。
“是皇上的亲皇弟,太后的亲侄子,小郡王钟落。”杜远鹏狠声脱口而出。
杜夫人瞪大了鱼泡似的眼。
“你们……说真的?”杜宛若眼白稍消些,灰黑的瞳仁还过些许魂气,脸上除了震惊就是不相信。
彻彻底底地不相信。
怎么可能?
她只有在梦里才敢想着能嫁给钟落。
“对!可不就是小郡王,你爹能骗你?”杜夫人这时才明白杜老爷的意思,附和到。
啪——
手里正要砸出去却最终掉落于地的茶杯终于挣脱了与手指那点儿微弱的摩擦,毫无怀恋地做了自由落体运动。
杜宛若眼里登时灌满了泪,傻笑一声,人不人鬼不鬼地叫了一声:“落哥哥?!”手里极不自信地抓住杜夫人的手摇晃着。“你们……你们不骗我……”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扯成条状的唾液因长期不食水而显粘稠。
“落哥哥……”杜宛若抱起一只枕头,爱抚地抚摸着,轰然倒地。
“宛儿,宛儿呀!”杜夫人开始极度慌张。
“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大夫,叫大夫呀。”
底下下人家丁慌作一团。
丫鬟婆子纷纷打水烧火。
杜夫人心疼地拿着挑温湿绵帕搭拭在杜宛若额头上,边擦拭一边伸手抹泪,骂着杜远鹏。
“都是你,让她嫁给什么西祁太子,这下好了。”
“皇上这不是换亲了吗?”
“哼,南相家的儿子,也不是宛儿喜欢的,你强迫她嫁去,她要是再像今日这样,我可怎么活呀。”
一条锦帕甩了老远。
最终扯个弧收回来,捂在自己脸上,呜呜谩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