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厢杜宛若于新房中等得意志消沉,横竖不舒服,不禁一把掀开盖头。
丫头被她命去寻水了,一日滴水未尽,新房里竟并没有可以滋润口舌的东西。
花生糖果一堆没用的摆设,都是给人看的排场。真正充饥解渴的简单白水,竟还要人出去找。
杜宛若实在是累,新娘极少有不累的。
这是哪里。
精致的云缎锦被,上面锈了大大的喜字。四围窗户也都贴了满满的喜字。
可是,新郎呢?
落哥哥?
是喝多了吗?
广袖张开,推开门,一丝凉风吹进来,透过气,迎面舒服许多。
摸索着走了几步,这是哪儿?越走越不对劲。这不是钟王府,这怎么会是钟王府。
钟王府她是去过的,虽然只是随爹爹到府上做客,但地形排布还是记得很清楚。那这是哪儿?今日不是她和钟落大婚吗?人呢?人在哪儿。
杜宛若任凉风灌进袖口,呆呆地回想着那些让她不安的因素。
一向不怎么敏感的脑筋一下子通透起来。
爹娘骗她!
这里是南府。
一定是南府。
为了让她听话地嫁到南府,嫁给丞相的儿子,杜远鹏谎称她要嫁的人是钟落。
而她居然就这样傻傻地信了,被素日疼爱自己的亲生父母诳骗,满心欢喜地坐上花轿,娇羞忐忑地等待着那个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心上人。
难怪啊,钟落从来就对她敬而远之,怎么可能忽然就同意要娶她呢。
眼角倏然有泪滑出,顺着颊骨弧度弯弯曲曲淌下,冲花了精致的脂粉。
“爹,娘,”干涩地嘴唇嗫嚅着撑开:“你们骗得我好苦。”
杜宛若的人生以此为分界线。
在这场婚事出现之前她一直都是幸福的,被捧在手心里天真而跋扈地成长。但是推开房门凉风吹醒大脑的一瞬,连带着把心也吹醒了。
身为杜家大小姐的骄傲被掀开盖头站在凉夜下承受的晴天霹雳击得粉碎。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完好捧得高高的公主心突然从云端跌落谷底,出现了几乎不可弥补的裂纹。
父母,真的是疼她爱她的吗?
泪水迎着风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淌,脸容风干后又即刻被打湿。眼窝如一口奔涌不绝的泉,不可抑制地肆意决堤。
杜宛若手里的盖头滑落,软绵绵跌落在地上。脚不听使唤地迈动着,一步步移向前庭。
宾客尽欢。
满目的红炫得杜宛若眼疼。
喝酒吃肉划拳的客人们全都顿住,集体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自己掀了盖头的新娘子。
正在陪朝臣喝酒的南傲天看到自己的儿媳这般不成体统地站在一院子的宾客面前,羞怒压抑为沉沉的克制。
“宛儿。新妇应当在房里待着。”
杜宛若如同没听到也没看到南傲天喊什么,直勾勾地朝前走,也不顾身上落了一层层各色意味的目光。
她注意不到周围是什么,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乱想,眼前一片花雾似的模糊。
南府敞开的大门给了杜宛若一片空白的大脑一个救星一样的目标。
她要逃离这里,她只想走出去。
南傲天震怒地看着尸木一样移动的新娘子,冲近旁家丁使了眼色。
两个家丁要架着杜宛若回房。
新娘子的力气却大得出奇。杜宛若死命挣扎着,竟把两个家丁甩翻在地上。
接着走自己的路。
众宾客开始唏嘘。
管家全福行色匆匆地从后宅赶来。
低语道:“老爷,马厩里的雪上飞不见了,少爷他,当是拜完堂就骑马逃了。府中上下没有踪迹。”
南傲天手里的独角玉瓷小酒杯瞬间粉碎。
雪上飞是马厩里最快的一匹马,即使在冰天雪地里跑起来也能不要命。马的性子极烈,除了南清云旁人难近其身。
“追!少爷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
“是。”
立时有两个家丁得了南傲天的命令,强行把杜宛若架回房。
众宾客虽未听到管家在相爷耳边说了些什么,但就南傲天脸上难看的神情和新娘子失魂落魄的神态来看,大都猜出了一二。
只是没人敢肯定,肯定了也不大敢说出来。
相府公子逃婚了,丢下从将军府接来的如花似玉的新娘子。
南清云确实逃婚了。
而且此时已经策马到了城郊。
南月的马车在隘口候着。
马车里白布裹着一女子尸身。
“大哥,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来晚了。”南清云声如冰磬。
“哥,这是橙妃尸首,我把她带出来,交与你。周围人原本瞒得紧。但婚礼气势太盛,她还是知道了,昨天夜里吊了白绫子。虽然抢救了下来,还是晚了。”
南清云面无表情地接过水映橙尸身,下颚紧贴着头部。双唇颤抖着吻着水映橙冰冷发丝。眼里流露出让人心碎的哀绝。
“橙儿,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声音低哑无力然每一声都是断肠吼出。
西风烈,晓天清寒。雪上飞在一旁默驻,马尾巴不知人事地平静摇曳着。
“大哥,橙子她希望你活着,她临终前说你一定要活着。”
“那我便活着,活着。”眼睛空洞地盯着尸身,瞳仁失去了全部精魂。
“你打算如何。”
“混迹江湖,永生不入富贵朝堂。”
声音碎了一地,如同数九高崖碎裂的冰凌。凄冷空气里连风声都是寒的。
一只孤鸦扑棱棱斜过天宇,惊泣。远远地,全福带人追了上来。
“妹妹,走。回去好好做你的皇后。皇上,是个好皇上。”声音冰凉无温度。
“月儿,南家大公子已经死了。以后若有事找大哥,记得用流莺传话。”
流莺,是最通人性的一种鸟儿,不是带信,二是将原话复述。南清云惯养鸟儿。
南月小心留意着全福人马与他们的距离,慢慢地退后,上了马车,最后留给南清云一个饱含着关切的,复杂的眼神。
马车极速消失在暗夜里。
追兵已经上来。
“南清云已死。”南清云喃喃地喊出这几个字,将尸体放置于马背。长剑举起,不是以一敌十,也不是以一敌白。此刻的南清云是一个彻底十足的疯子。二十余年的压抑混合着冰凉的悲哀怒意全都接着这一把剑喷薄而出。
每一刀,都解决掉南傲天一个重要心腹。然而即使千刀万剐,终也换不回水映橙的命。
尸体倒了一地,全福和剩下的几个人不敢在上前,惹什么都不要去惹一个疯子。
南清云的眸子冰火交织,任什么到了里面都会被冻住,要么被炽热火焰覆灭。
冰凉尸身紧紧地搂在怀里,剑身横立,刀刃吐血。
那个胆小的,懦弱的,畏首畏尾的南清云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他当初可以勇敢一点点,不顾朝堂天下家国大义,可以无所顾忌地带她走,那么此刻他怀里或许就是********而不再是冰冷的尸骸。
“橙儿,我们走。此生再不入这皇门。”
南清云弱冠时拥有这匹马,直到今日他才觉得自己配坐在它身上。
一生无法跨越的懦弱,水映橙用性命帮他解了。
这代价太大。
以前的南清云,身上披着丞相府大公子的轩白羽衣。清冷高逸,不慕世俗。然而别人给的羽翼终有收走的那一天。一旦这洁白的羽毛被掌权人脱下,自己则苍白无力只剩一地鸡毛。
翅膀,从来就不是人给的,是风浪里打磨渐生出来的。
南清云跨坐在马背上,怀里护着水映橙尸体。尸身还未完全僵硬,五官鲜活犹如初生。仅仅和睡着了一样。
少数人马追在后面,但雪上飞的性子,越有人追,跑得越快,越不要命。
雪白的马鬃鞭子一样抽打着湿冷的空气,最终化为一个雪白的小点,消失在皇城与林郊交界的地方。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