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楠睡了一觉起来,便恢复正常了。
她已经想通了。更何况,她昨天还在嘲笑凌离不懂掩饰情绪,今日她若是做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岂不显得自己说一套,做一套么?她可不愿意落人口实。
卉珍撩起帘子,周雅楠看见月季花爬了一墙,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正在浇水,若有所悟,随口说:“红尘三千,不道惆怅,不问花开几许,只问浅笑安然。”
她微微一笑,对丫鬟说:“今天叫花匠送几盆绿叶粉花球兰过来。”她的那一双桃花眼中蠢动着些许温柔。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丫头应了一声,去了。
楦姐儿只当周雅楠心情还是不好,便找了些事情让周雅楠做。
“姐,你可知道香姨娘是什么来头吗?”她一进来便嚷嚷起来,“人家可是张家的庶女呢!被她嫡母不待见,就当作丫头卖进了咱们府里。父亲又抬她做了姨娘。”所以,周府的大奸细,便是这香姨娘。这是娄望舒潜入香姨娘的梦境之后,发现的。
周雅楠冷笑:“难怪呢!她当丫头的时候,就敢随意用我的东西。原来是张家给她的胆子。”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周仁对她的纵容。周雅楠怀疑,她离开周府之前,留香就已经跟父亲周仁有了首尾。要不然,她也没这个胆子。
楦姐儿吃完了一碗奶酪,只觉得清甜可口,满嘴的奶香气:“依我的脾气,咱们就给她三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让她去地下陪父亲去罢!”
“张家的人,我们自然得还回去。张家能做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怎么能便宜了他们。”
楦姐儿就知道了,周雅楠这是要把香姨娘送回张家去。
她拍手称快:“她必然不愿意乖乖回去。咱们把她打晕了,装在轿子里抬过去。也不必说是姨娘。只说,是张家的庶女在周府做了丫头,又跟小厮私相授受,如今查出来,打了一顿,仍是送回张府。”
周雅楠瞥她一眼:“你怎么这么不待见她?”楦姐儿一向是好脾气,若是她这样说,可见香姨娘有多招她恨了。
楦姐儿气恼道:“母亲被打,十趟里有八、九趟倒是她挑唆的。你说,我心里恨不恨?”
周雅楠不同情香姨娘。她能有今日下场,全是自找的。
楦姐儿又仔细看周雅楠的脸色,对她说:“姐,我昨天晚上算卦算得昏天黑地,也没弄明白什么,气得我把龟壳丢了。后来我扶了一乩,倒是有了结果,你看。”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说:“我抄了一份下来,看起来倒像是个萝卜。”
周雅楠把头伸过去看了,果然是一个似人形的萝卜。她笑着问楦姐儿:“你问的是什么?”
楦姐儿实话实说:“我问的是谁害得我姐姐不高兴了。”
“那怎么会是一个萝卜呢!”周雅楠知道楦姐儿是故意逗她发笑,也不说破。只做出极欢喜的样子,楦姐儿果然放了心。
两人一道吃了早饭,宫里来了人,是两位年轻的公公,问周雅楠可有什么不妥。昨天,周府的人和来周府的人全部被迷晕了,官府的人也没查出什么来。
好在周雅楠没什么事,周府也没有遭贼或者损失什么要紧的财物。
公公又传凌恒口谕,让她明日起每日去上书房报到。
周雅楠便知道这是要她敲打不认真念书的臭小子们。
她谢了恩。那公公又说,今日周府不必致哀,歇着便是了。
周雅楠送走公公,便把凌离留下来的那两个人叫出来。
她拿出一叠一万两一张的银票,约有六百张,对他们说:“拿去,交给你们主子。”
两人对视一眼,跪下了:“如今,周小姐您才是我们主子。”
“是么?”周雅楠乜着眼看他们,微微一笑:“在我手下办事,是要守规矩的。若是他问起我在做什么,你们自然懂得说什么。”
两人应声答诺,便去找凌离了。
凌离果然被周雅楠气得不轻。
才一夜,他的两位旧手下,就不听他的话了。他连周雅楠饮食起居都打听不出来了。
他恨恨地对他们说:“要你们何用?”他原把他们留在周雅楠身边,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监视。
“回凌公子的话,我们主人吩咐我们不许把周府的事情告诉您。”
凌离再次被“凌公子”这个称呼气得吐血。
他宿醉未醒,本来身上就不太舒服,便穿了衣服,打算去周府寻周雅楠算账。
一个护卫便对他说:“凌公子,我们主人吩咐了,若是您去寻我们主人,我们需得拼死拦着,不然就要将我们扫地出门。”
另一个干脆拔剑出鞘:“凌公子,得罪了。”
“反了,反了。”凌离怒极反笑。他拍拍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大批护卫,个个手里拿着武器和绳子,跟奉命去周府的两个扭打起来。
拨去照顾周雅楠的两个护卫虽然武艺高超,但是寡不敌众。凌离还要让他们继续保护周雅楠,也没打算伤他们。最后,只得将他们两个绑了,装在车上,凌离怒不可遏地去周府找周雅楠。
他一路上就在想,他聪明一世,怎么会训出这样死脑筋的护卫来。
结果他扑了一个空。周氏姐妹早带着香姨娘去张府兴师问罪去了。他只得将那两个护卫丢下,悻悻走了。好在他自有一套办法收拾周雅楠。
去张府责问,是楦姐儿的主场。周雅楠存心让她出头,一则楦姐儿被张府的人欺负惯了,二则张府的人也不敢当众对一个六岁的小孩做什么。
两姐妹坐一辆车,香姨娘被打得走不了路,只得坐轿子。车停了之后,周雅楠留在车里,楦姐儿出来了,她穿了孝服,只在张府门口跪下,然后放声大哭。她是如此的伤心,好像用自己的整个生命也无法倾诉一样。
同来的婆子一左一右,把香姨娘架起来,放在楦姐儿身后,逼着她跪下来。
街上的人早就看见一个穿了一身素缟的女孩子在那里痛哭流涕,便问她是什么事情。
楦姐儿一边拿手绢儿擦眼泪(那手绢儿原是抹了辣椒油的,所以楦姐儿才能哭得那么伤心),一边说:“先父是太子少师周仁……昨夜,母亲和家姐啼更,看见贱婢和一个小厮……在灵堂做那种事情……”
“可怜先父尸骨未寒,便要受这样的冲撞。”如今的人,都以死者为大,冲撞死者,那绝对是深仇大恨。
“如今那小厮已经被活活打死,这贱婢说自己是张府的庶女,说我们若是敢动她,张府必然为她报仇。我姐姐和母亲为了这件事情,气得病了。如今,只得由我为父亲母亲讨一个说法。”
她虽然哭得哽咽难言,但是口齿清楚,声音有力。周围人都听明白了。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公公就问她:“一个贱婢为了活命,胡乱攀咬张府,也是很有可能的啊。”
楦姐儿斩钉截铁地说:“家母原也是不信,可是这贱婢房里确实抄出许多同张府往来的书信出来。”
众人听闻,也信了大半。毕竟一个寻常丫头居然可以识字写信?谁信啊!
楦姐儿拿出其中一份,给众人传看。
这些信确实是张府张英泽大人写给他的庶女留香的。张英泽尚了升平长公主凌裕,却不老实。这留香便是他的一位红颜知己所出。
后来东窗事发,凌裕尽管厌恶,却捏着鼻子将娘俩接回府中——她可看不得她们在外面逍遥过日子。小妾庶女进了府,才好拿捏。
不久,这留香便被凌裕寻了个借口,塞去周府做眼线。留香的娘在凌裕手里,故她也只得乖乖听话。
张英泽为了稳住这个女儿,自然写了一些家书送过去,并且在信里吩咐留香看完就销毁。
留香却留了个心眼,将这些信留下来。
正好便宜了周家姐妹。
外面闹腾,张家始终没有人出来。
周雅楠却是不慌不忙,毕竟,张英泽大人上朝还没回来呢!等着就是了。
张英泽上朝回来,便看见自己的府门前聚了好多人。
这些人看到他来,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张英泽看到自己的女儿张留香被两个婆子押着跪在那里,暗道一声不好。
那留香看到他的轿子,膝行过去,大放悲声:“父亲。”
“她们说,我的姨娘被母亲害死了。”
“父亲,我要见我的姨娘。”
张英泽脑门全是汗,他欲怒斥留香休要血口喷人,却看到留香后面站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一脸幽怨地看着他,他原本准备好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秋阳正艳,他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冷到脚。
那是留香的娘,杜珺。
杜珺在留香出府没一个月就死了。
实际上,张英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他在杜珺房里歇了一个晚上,早上上朝去,回来的时候,人就没了。他仍记得临走的时候,杜珺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神。他忍不住折返回来,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可谁想到,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他没有勇气问长公主凌裕,甚至不敢把她葬在自己的祖坟。
他把杜珺埋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种了一圈桃花,一圈杨柳。
他上一次去看的时候,她的墓被人破坏了,桃花和杨柳都被人砍掉了。他知道是凌裕做的,可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阿珺,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