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楠用虎口托住自己的下巴,淡淡道:“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关键就在你刚才说的,感觉自己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很有可能是因为你生活的圈子太过平庸。你是不是认为,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你的志向和你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
楦姐儿点头。
“这并不是你的错。”娄望舒插了嘴:“你觉得自己在人际交往上出了问题。可是,天生便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的人,毕竟是少数啊。大多数的人,都是嘴笨又迟钝,觉得自己一举一动蠢得要死。”
“你对自己过于严苛了。你得原谅自己的不完美。”
我得……原谅自己么?楦姐儿认真思考娄望舒的话。她确实对一切与自己相关的生活事件有着太高的期望。比如,她期待所有女孩子都乐意和她交朋友。比如,她期待自己的母亲在她开口以前,准确猜出她的心事。
当这些期望不能得到满足时,楦姐儿就会沮丧,进而责备自己,觉得是自己不够好的缘故。
没有一个人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张氏也不可能是楦姐儿肚子里的蛔虫,除非她修习读心术,并且具备一定的洞察力。
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她爱自己的孩子。
不能因为她做的事情不符合楦姐儿的期待,就下结论,说她不爱楦姐儿。
楦姐儿见过太多的励志口号。
“我拼命努力,只是不想和你一样过‘差不多’的人生。”
“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轮不到拼天赋。”
“你必须十分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你已经很拼了,你要试着原谅自己。
鸡汤是别人写的,心情却是自己给的。而生活,更是自己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周雅楠将虎口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垂了眼睑,对楦姐儿说:“你应该知道,活得开心或不开心,跟命格是有一定关系的。很少有人有十全十美的命格。大多数有福气的人,命格都是有缺憾的,只不过这些缺憾是他们不在意的方面。”
楦姐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她自己就是研究这个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故事?”
“好像是一个叫袁了凡的人?”
“没错。实际上,那篇《了凡四训》有大半是歌颂功德的文字,只有一小半可以看。大约是说,那阴阳气数拘得了凡人,却拘不住那至善或者至恶之人。‘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楦姐儿默然不语。无论是娄望舒的说法,还是周雅楠的说法,她都觉得挺有道理。
“当然喽,我对于袁了凡积德行善以求得功名的行为十分不齿。我也不相信‘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这种明显忽悠世俗之人的鬼话。不过呢,我们占卜算卦,确实算得的结果是有限的。你没听说‘善易者不卜’这种说法吗?你想啊,《易经》开篇一句是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个‘积善’到底是怎么积的。你不用问我,也不必翻书去寻找答案。因为人家写出来的,要么是拥护自己认可的学说,要么是讲那些约定俗成的,没什么意思。你必须靠自己去悟,去思考。人生本来就是一种不断体验的历程,对不对?”
楦姐儿用双手托着下巴,一双小脚踢来踢去:“我不是很相信那些论命推运的说法。就比方说,有一个人,他注定就是很倒霉。那他为什么会经历这些呢?凭什么?”
周雅楠一时半会想不出说服楦姐儿的话。
而娄望舒也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楦姐儿的话像是一把尖利的刀,戳进了她的心窝。是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的人,偏偏是我?
她那双因为看过太多生死而显得清冷的眸子泛起一丝迷惘。
有很多人拍着胸脯道,他们不相信命运一说。
可作为一名医生,她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那里操控着各人的命运。
确实很讽刺,应当信奉自然科学的医生,居然也会相信那些唯心主义的东西。
扣一个脚真菌入血败血症会死。
挤一个痘痘海绵窦静脉炎会瞎掉。
很好的小伙子,刚考上体育大学,腿疼,查出股骨骨肉瘤,无法保肢。
花一样的少妇,才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娃,突然发现自己得了恶性黑色素瘤,两年生存率20%。
这些你都来不及哭。
人生到底能有多无常。
甚至,你会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在和你开玩笑。
噢…..没人在和你开玩笑。你不知道你的命在谁那儿,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不算,谁都说了不算。
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
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周家的两个姐妹都不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身体健康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么?”楦姐儿问娄望舒。
“对。心理健康是包含在健康里面的。”
当然不能因为楦姐儿没有出现具体疾病体征,就认为她心情不好是无关紧要的。
娄望舒明白,对于楦姐儿这样本来就怀疑自我价值的人,绝对不可以冲上去对她说:你纠结个屁啊!除了生死,还有别的大事么?为了一点小事情就矫情成这个样子。古往今来,谁不是这样活的。
实际上,心理出了问题,也会有严重的后果。
楦姐儿道:“我刚才在想啊。我这一世若是没有投胎成为周府的小姐,而是投到丫头身上,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像那些蠢货一样,懵懵懂懂干一辈子的活。我想到这里就极其害怕。万一,我下一世是一个丫头,或者是连丫头都不如的人,那该怎么办呐。”
周雅楠和娄望舒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们没想到楦姐儿会想到这一层。
楦姐儿又道:“后来,我又想。蠢货自然有蠢货的好处。你看,那些蠢丫头虽然整天干活,但是仍是乐呵呵的。也不会想到我这些奇怪的问题。”
“所以啊,我觉得顺应天命,以不变应万变,大概是最好的。”
“我想,这便是我追求的道了。”她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