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大夫人在祭祀这天清晨悬梁自尽了。
本是金氏全年最为重要且神圣的一天,身为族长金圣道的正室,她却选择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撒手人寰,就连不熟悉金家的陌生人,都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恨意。
原来,自缢的金陈氏也是出身修真家族,与金圣道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本是天作之合,只可惜金圣道非但没有修真之人的觉悟,甚至比一般俗人更加好色,当上家长没几年,就陆续纳了三房小妾,长女金玲珑便是他与二房所生。
金陈氏本来有个儿子,却在韩丑儿出生前不久夭折了,金圣道非但没有好好陪伴,缓解她的心伤,反而流连妾室,根本不见人影,双重打击下,她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丑儿记事起,就生活在这个女人身边,非常清楚她这段可悲又充满抑郁的人生。
特别是大小姐金玲珑年满七岁,被朢虚大陆赫赫有名的不德法门选为弟子,成为堂堂四宗门人时,金陈氏将自己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三天,认为原本有机会光宗耀祖该是她早死的儿子,不是那个庶出的臭丫头…
每当这种时候,韩丑儿就会变成她的出气筒,非要被打的遍体鳞伤不可。
“前院来了重要的宾客,你就待在内院,不许出去乱走。”
主房丫鬟姚姐冷着脸,横在过厅门口,充满嫌弃的瞥了她一眼
韩丑儿没有说话,一如既往顺从的点点头,转身退回了内院。
所谓重要的宾客,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师从不德法门的大小姐金玲珑,她今年刚满十三岁,虽尚年少,却祖窍通透、极具灵根,曾被掌门宗师誉为百年罕见的修仙奇才。
身为金家大小姐,她回乡参加祭祀在情理之中,却又因为她如今四宗门人的身份,让她超然于整个家族之上,变成了光耀门楣的贵客…这也是如今朢虚大陆普遍的价值观。
只可惜,就算她再怎么颇具灵根,也算不到好端端的祭祀之日,会变成大夫人的死期吧。
韩丑儿一边摘下头上服丧的麻布,一边露出冷笑。
她并没有回自己居住的简陋平房去,而是穿过花园往金府后门走去,那里有扇小门,是下人仆役出入府邸所用,平时采购府内所需食材、日用品也是通过这道门。
刚转过影壁,她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
那是个卖柴的大汉,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筋肉结实,长相普通的脸上胡子拉碴,看到她来了,憨厚的笑了下,从柴垛上站起来招呼道:
“我还当今日金府上下为了祭祀忙碌,你没工夫到这边来了…咦?”
话没说完,他注意到女孩身上的丧服,显得有些诧异:“怎么回事?你怎么穿成这样?”
韩丑儿没有马上回答,走到卖柴汉子身边,跳上柴垛,晃荡着悬空的小脚,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金大夫人死了。”
“真的?!”
卖柴人吃惊的瞪大眼睛,却又突然笑了下:“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厚道…不过,她死了,你的苦日子不就到头了吗?那女人神志不清,整天毒打你,又哭天抹泪的,早登极乐不是更好?!”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扔进她怀里:
“呐,《朢虚十纪》的下册。你看完了再还给我,不着急…”
“四年来劳烦你教我识字、读书,还冒着惹恼金家的危险,给我偷带书籍,我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韩丑儿突然抬起头,用那张被火毁坏的面孔迎向他。
大汉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我?不过就是个乡下俗人,砍柴、卖柴为生罢了。小囡你虽然时运不济,但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要熬得过这些年,等长大成人了…”
“我虽生在修真家族,父母都是祖窍通透之人,却天生灵根全无,完全是个俗人。即便是长大成人了,却又有何未来呢?”
韩丑儿放下怀里的书,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不知名的大叔,这么多年只有你不嫌弃我乃不祥之身,和善对我,所以时至今日,我只要好好跟你道别,便全无牵挂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夫人死了。金玲珑回来。我的死期也快到了。”
小女孩波澜不惊的话让卖柴人微微蹙眉:“小囡,莫非你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了吗?…”
“大叔,金先生虽然是我的舅父,可他唯利是图,又极为看重家族的虚名。这样的人,为何宁可叫世人背后议论多年,也要将我这种孽种养在府中呢?”
“这…恐怕…难道是因为,他与你母亲兄妹情深?…”
卖柴人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自己也觉得这种理由站不住脚。
韩丑儿轻轻摇了摇头:“这其中的理由,莫说是大叔你,即便是四宗十三派内,也鲜少有人知晓…可是我知道啊。金先生从不把我当人看,所以也从不避讳着我,他曾经说过,当年我母亲私奔离家的时候,偷走了金家世代相传的宝物,后来钵池法宗被灭,母亲弥留之际,将那件宝物藏在我的身体之中…”
“藏在你…身体中?!”
卖柴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
丑儿点了点头:“若是修仙之人,练至二候成蜕人之后,就能够将藏在体内的宝物取出来。但是,我却是个毫无灵根的俗人,金先生想要找回自家的宝物,就必须要用乾凌真火焚尽我的肉身,才能如愿。”
听到这里,卖柴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自然的笑了起来:
“不会啦!你们毕竟是血脉至亲,金圣道万万不可能将自己的外甥女活活烧死!不可能吧…”
“大小姐金玲珑师从不德法门,是被掌门宗师看好的人才。前段时间,听说首徒被人杀害,法门门内要召集鉴贤会,重新推选首座弟子,倘若在鉴贤会比试中,金玲珑有家传宝物助阵,想必能增加不少胜算。”
她冷冷的说着,仿佛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卖柴人如芒刺在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看着小女孩摘下挽在发髻上的一串珠子:
“大叔,夫人如今一死,再没人阻止金先生杀我取宝、帮助大小姐了,恐怕今日一见,就是咱们的诀别。我是个孤儿,身无长物,这串珠子虽然是不值钱的黑曜石,但丫鬟们说,我被抱回来时它便在襁褓之中,不知是否我父母所留,所以一直珍藏在身边,如今给你做个念想,不要嫌弃。”
说着,她便将那串珠子放在卖柴人手中。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年仅八岁的孩子,实在不敢相信,她如此平静却在说着遗言:
“你…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不逃走呢?!我可以帮助你!只要跑出东白原,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藏身呢?!…”
韩丑儿狰狞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她将半本《朢虚十纪》揣进怀中,跳下柴堆,头也不回的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道:
“这世上即无我爱之人,也无爱我之人…苟且偷生又有何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