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天色巨变,浓黑的乌云席卷而来,漫天翻滚,远远传来雷鸣闷响。
过了晚膳时刻,晏钺还没有回来。
韩灵肃在房间里打坐调息,气转一个周天,只觉得通行无阻,浑身舒畅,便知是那不德法门丹药厉害,让她不但身形长大,灵力也得到增进,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有所突破。
隔着窗纸,只见外面闪过一片白光,片刻,震耳欲聋的雷声到了,紧随其后便是滔天雨声,雨点砸在屋瓦上,铿锵作响。
韩灵肃走到床边,推开窗棂,一阵雨腥扑面而来。
虽说桂月中的雨,能够消减暑气,但如此这般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天地间再无其他声响,只听得雷声、雨声…还是挺吓人的。
又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门洞,她却见到晏钺站在那里。
他浑身湿透,发冠不知去向,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面孔苍白的如同死人。若没有一群惊慌失措的仆人环伺左右,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模样?!”
韩灵肃连忙迎出门去,顾不得自己也被雨水打湿,将他拉进房里,那帮仆人原本就很怕她,见皇子没有吭声,于是不敢进屋,只得在雨中等候。
晏钺两眼直勾勾,目光无神,任凭她取来软布给自己擦拭头发、身体,却始终一声不吭。
韩灵肃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将外衣披在他肩上,又给他倒了杯热茶,这才又轻声问道:
“你不是去大内了吗?出了什么事?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我娘亲,是浣衣的下女。”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两眼呆呆看着桌面,缓缓说道。
女孩并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他自己把话说完。
“浣衣的下女,你知道吗?就是大内最为低贱的宫人,每日穿着粗布衣服,蓬头垢面,守着腌臜衣物,到死都要不停浆洗…就是这样的人,却得到了父皇临幸,就那么一次,竟然怀了龙种,生下了宝贵的皇子。”
晏钺苦笑着,声音有些嘶哑:
“父皇在子嗣上原本艰难,虽然生下三个儿子,顺利长大的,却只有我和大哥。所以就算是浣衣下女的孩子,他也如获至宝,将我捧在掌心上养大…但那个女人,是绝不可以接近我的。”
“啊…”
韩灵肃轻声惊叹:“可是,那毕竟是你的亲娘…”
他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长这么大,只有五岁上见过她一次。恐怕是因为思儿心切,让她终于忍不住了,不顾一切躲在我上学必经的路上,趁我经过的时候,跳出来,递给我一块点心。”
说到这里,他用手比划了下,比酒盅大不了多少:
“那不是大内制作的糕点,看上去灰仆仆,应该是她从口粮里省下米面,偷偷研磨,再费劲周折亲手做的。她只是想让亲儿,吃一口自己做出的点心,那是她卑微到尘埃里的爱…但那会我太小了,只觉得点心其貌不扬,劈手就打落在地!侍奉我的嬷嬷宫女们见了,将她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我现在还记得,她脸上流血的样子…”
晏钺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哭,豆大的泪珠却掉了下来,砸在胸口上:
“可即便流着血,倒在路上,我还是记得,她在冲我笑…没错,最后看到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恐怕她觉得自己那样看起来好些,想要叫我记住,我的娘虽然卑微,可还是会笑的,因为她是我的娘…”
听他说着,韩灵肃突然想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亲娘,不由得心口一紧,喉咙像被什么塞住了。
晏钺抬起手,擦了把眼泪,神色却变得几分狰狞:
“我一直在等。一直等父皇龙驭归天,到那个时候,我就能把她接出宫来,哪怕在远离雍都的地方,盖一间茅屋,平一块薄田,就那样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补偿我们从前失去的时光!”
“那就最好啊!”
韩灵肃冲口而出,握住他的手:“所以我叫你保住自己的性命,那才有机会…!”
“没有了。”
他突然哽咽了起来,脸颊颤抖着,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巨大的悲痛:
“全都没有了。无论是和娘亲相处的时光,还是我仅存的一点希望,已经全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父皇今日宣我进内,是因为他病情加重,恐怕活不了多久,所以在床榻上颁下遗诏,要将皇位传给我,等他归天之后,便要我柩前继位!”
“这样不好吗?做了人皇,更能让你母亲享福了啊!”
晏钺惨淡的笑了下,窗外闪过一道电光,将室内照得一片雪白,让他的面孔变得更无人色:
“肃肃,你知道,让我登基的代价是什么吗?那男人说,卑微的生母会让朝臣非议,就连大哥都不会乖乖奉诏,所以为了我好,为了能够让我顺利登基,他不惜弄脏自己的双手,也要为我扫清前路…”
“什么意思?难不成…”韩灵肃心中狂跳。
“早在我入内之前,他就派侍卫去了下女的冷宫,将我的娘活活绞死在井边了。”
接踵而至的雷声振聋发聩,在头顶上炸开,一声声,好像没有停歇的意思,直叫人毛骨悚然。
晏钺没了眼泪,直挺挺的坐着,他的手在韩灵肃掌心里变得冰凉,仿佛他身上有部分渐渐死去了,活下来的,是跟她一样的仇恨与怨怒…
她慢慢抬起手,用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帮他将乱发别到耳后,声音轻柔的说道:
“是么?这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呢?”
他还是有几分呆滞,将视线慢慢转向她:“龙驭归天只是时间问题,能不能过了今晚都不知道。可是,那个人一死,他的遗诏就会变成导火索…大皇子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我的。”
“你可不能死啊。”
“我不会死。他们说我娘死前并无挣扎,留下一句话,便是祈祷我万福金安…”
晏钺神色又变得狰狞起来,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指节攥的咯咯直响:
“你说得对,从今往后,任何想要伤害我的人,无论是谁,即便是血亲手足,我都不会留情!既然要我娘死,才能换来的皇位,我就会一直坐下去的!”
“原本就该如此。”
韩灵肃一手托腮,平静的注视着他:“既然这样,就让我最后再帮你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