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上这一张转业通知,罗振宇的心情十分复杂,如果是“以前”的罗振宇,他肯定会失落,沮丧,甚至无法接受,到处找关系疏通,希望能够继续留在部队里。
事实上,“以前”的罗振宇就是这么干的,他今年十八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正是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这个时候让他转业,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可是,他毕竟不是“以前”的罗振宇了,所以看到手上的转业通知,他没有失落,没有沮丧,也没觉得不能接受,他外表虽然古井无波,平静得有些异常,可心底里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罗振宇,他又不是罗振宇,准确地说,他不该是十八岁的罗振宇,他记得他在自己儿子的婚礼上喝高了,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躺在了军营里,躺在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地方。
军营?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啊,他高中毕业后在老书记,也是他远房二叔的帮助下参了军,因为是党员的身份,参军之后很快就成了通讯班副班长,班长。
可就在他渴望提干的时候,当兵两年的他接到了一张转业通知书,一张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转业通知书,他知道,自己是被转业的,因为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以前”的罗振宇,选择了抗争,提干,是他的梦想,也是罗庙村老老少少对他的期望,他怎么能够转业呢?
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成为国家的人,那才叫活得有尊严啊,那四个兜就是尊严,是罗庙村老老少少的希望,他能转业吗?他不能!他不能辜负罗庙村老少爷们儿的期望。
可是,“今天”的罗振宇接到这一张转业通知书的时候,却很心动,是的,他很心动,因为他知道,再过几个月,中央就会下发文件,一份关于恢复高考的文件。
他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份文件中最关键的几条:“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唯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他们家的成分那是相当的好,上数十八代都是贫农,祖祖辈辈都是给人家种地的佃户,长工。
他出生的地方叫罗庙村,罗庙村是解放后改名的,它原来并不叫罗庙村,而叫王庙村,之所以叫王庙村,是因为村子里有一户大地主,王家,王姓是王庙村第二大姓,王庙村后面的鸡公山上有做小庙,王庙村因此得名。
村子里第一大姓是罗姓,可姓罗的祖祖辈辈都是给姓王的种地的佃户,长工,解放后,罗姓人感激党的伟大政策,翻身农奴把歌唱,成为了王庙村真正的主人,王庙村因此就被改成了罗庙村。
至于王姓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批斗,坐喷气式飞机,戴高帽,等等,经过一次次的批判,王家人的脊梁弯了,罗家人的脊梁直起来了。
罗振宇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个大妹和两个弟弟,哥哥是初中文化,后来考上了高中,因为要照顾家里,让他这个弟弟继续读书,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选择了回家务农。
村子里的书记是他远房二叔,说是远房也隔得不远,罗姓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家家都沾亲带故,二叔当了一辈子的书记,在村子里威望很高,也因为老书记的原因,他在高中就入了党。
高中毕业后,他又被老书记举荐去参了军,在部队一待就是两年,他也没有辜负老书记的期望,成为了通讯班的班长,只等待着提干的机会。
排长和连长都很赏识他,他有知识有文化,还是党员,出身极好,简直就是为提干准备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他得罪了一个得罪不起的人,这个人就是隔壁连的连长。
他和这个连长的亲侄儿在一个连队,提干的名额通常一个连队只有一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所以他挡了别人的路。
这个连长很有后台,为了替侄儿扫清道路,抓住他一次汇报材料的重大失误,硬是要把他搞退伍,他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被人家在背后捅了一刀。
“以前”的罗振宇,拼死力争,再加上排长作保,连长考虑到他是个人才,也为他担保,他才能继续留在部队里,可是提干是不可能了。
这次机会擦肩而过,下一次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在部队里一直是班长,两年之后,他写血书参加自卫反击战,他的演讲让所有人热血沸腾,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请求还是被上面给驳了回来,他只知道,那个时候隔壁连的连长已经是营长了。
提干遥遥无期,他整个人变得消沉,颓丧,后来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就是军队为了保证指战员的知识年轻化,下了一个文件,所有军队提干都要经由军校考试,这对别人是晴天霹雳,对他却是久旱甘霖。
终于,他凭自己的本事通过了军校考试,顺利提干,一直在部队里干到了营长,可这时候,他的部队生涯也到此结束了。
转业,等安置,那个时候,别说他一个小小的营级干部,就是等待安置的团级干部都是一抓一大把,好机会好位置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啊,一没关系,二没靠山,他只能自谋出路。
在部队待久了,思维方式已经跟不上社会潮流,他干过泥水匠,进过工厂,还干过保安,一路摸爬滚打,近五十岁的时候干起了包工头,算是挣下了一点家业。
他不敢回罗庙村,他对不起那些期望,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寄回了家,转业后也是这样,他近四十岁的时候才结婚,对象也是他们村的,是他年少时期的梦,也是罗庙村所有男人的梦,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嫁过两次的女人。
结婚之后,他的日子有了起色,两人有了他们自己的儿子,在儿子的婚礼上,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喝高了,一觉醒来,已经躺在了军营里面,再次看到手上的这一张转业通知书,他觉得,或许这就是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