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认识叶七那会,对方还该称为叶七童。
十来岁的小孩儿,坐在铜镜跟前,周边脂粉飘香衣乱如麻,戏班的人们小心摆弄打理着行头点翠,只待一会上台时能保持最好的模样。
叶七童就坐在那,不管不顾周边忙成一团的来往人群,端正地画眉,末了,从镜子里瞧见了身后那看了自己好半天的登徒子,看出不是戏班的人却混入了后台,略有不悦起身望向他。
范无救眼前,穿着戏服的小人儿,半面是稚气少年,半面是华妆小姐,这出戏唱的是化蝶,叶七童穿着红裳,是要唱那被迫嫁给马文才的祝英台。
遥想徐妃昭佩画半面妆也难掩绝色美貌,范无救也恍然明白那梁元帝几番被昭佩冲撞侮辱却仍旧不忍心杀她的心情。
现在换做是他,也不忍动手了。
江湖人称黑面阎罗的杀手,收钱便去杀人,价格开的够了,弑亲屠友也不在话下。
然而范无救没什么亲友,所以也没得杀。
“来无塞西汤,侬撒个地佛来滴阿fi?”【乱七八糟的,哪里来的流氓。】半面红妆的叶七童插着腰怒指范无救,招呼戏班的成年男子把此人叉出去。
范无救乖乖转身就走,腰畔的软剑一点锋芒都不外露。
一口吴侬软语,耳根都听软了。
后来,戏班子去哪,范无救去哪。
叶七童更衣室,唱戏时,游玩时,总能回眸之间,不巧看到树上、屋顶上、角落里,躲着个人,无声无息看自己,被发现了,也不跑,讨巧地冲自己笑笑。
开始叶七会招人来打对方,却发现范无救轻功了得,论伸手可以完杀戏班全部人,便恹恹地收手。
范无救不爱说话,久而久之,叶七就当一只黑乌鸦成天跟着他,也不理不问了。
再后来,某日叶七纳凉,树上的范无救说了句不搭边的家常话,才拉开了二人交流的帷幕。
都说人无法拒绝长久陪伴自己谈天说地的人,范无救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下来,叶七也逐渐开了心房,会对范无救说些家务事,烦心事。
“那个陈员外连着包场包了三日,便觉得我该是他的人了,居然堂而皇之地溜到后台说要看我华妆上行头,虽说我唱戏是为了赚钱谋生,但我不是买色相谋生的……此人真是色胆包天,”说着,瞄了树上的男人“对了,你当年也是,我化着妆蓦地就看到镜子里出现个黑脸,吓得我以为见了鬼,回头一瞧发现是你这黑乌鸦。”
范无救笑笑,心想:我也是个色胆包天的。
“我5岁学戏,8岁登台,如今也唱过那么久了……”叶七看着前边绿意盎然的枝头,缓缓道“再唱几年,我这嗓子便唱不了年轻角,往后,也该退出了,盘块地过过常人日子。”
范无救看叶七面庞,对方算不上多绝色,但化了妆穿了戏服,那祸国妖妃,名流丽媛他都能驾驭。
“二十岁的人说四十岁的话,像老头子。”范无救低语。
“侬缩哈唻!阿拉还年菁着好无啦!”【bb啥,老子还年轻!】
末了,轻叹:“我这是少年老成,用词要斟酌下,懂?”
范无救笑笑。
他没读过书,不会考虑用词得当。
他只会杀人。
当晚,陈员外被刺杀于府上,家仆侍卫皆无所知,只是第二天陈夫人醒来,发现陈员外躺在自己身边,脖子上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断气许久。
官府寻了一圈,没个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叶七絮絮叨叨同范无救说起这恐怖的刺杀事件时,范无救若无其事地吃鸟蛋,手背上留有一道抓痕,心里想着:那姓陈的也不剪指甲,学女人乱抓,娘兮兮。
为叶七杀人,这事有了一回,便有二回三回。
最后,是叶七自己注意到不对劲,为何自己身边,他曾经抱怨过的人都一一死于非命?
他反应过来了,官府也反应过来了,直接将叶七收监,拷问了一晚上,问他为何杀人,雇佣谁人。
官府还将收录在案的刺客画像让叶七过目,到此,叶七才意识到,那个天天听他说话,却不爱说话的黑脸男人是刺客。
可他什么都没说。
拷问了三日,戏班才把叶七赎了回来,用轿子抬回去的时候,好端端的人都被折磨的脱了型了。
身子骨都毁成这样,喉咙也不行了,到此,叶七真没法上台了。
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时,那黑乌鸦似得男人再次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叶七看了他,低声道:“我没出卖你。”
然后,又道:“我不想害谁,别杀人了。”
“不杀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范无救抬手,想帮对方理一理额头的碎发,却又怕自己身上的血气沾染了对方,手便停在半空中,不敢向前一分。
“你……等我恢复,我带你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弄个宅子,当家,过寻常人日子……我教你。”叶七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又昏睡过去。
范无救玄铁似得心被镂空了快,那句“寻常人日子”成了个美好的念想。
他想了想,取了伞,提笔画了个小桥流水,又画了个黑黢黢的人形站在桥上,再从他所知不多的几个字里挑了个“等”字写下。
城外确实有个小溪石桥,叶七无事时还会去那踏青玩儿。
于是,第二日,叶七身子稍微恢复了点,看了那纸条,便收拾了行囊,辞别了戏班子,抱着伞去城外的小石桥上等。
这一等,等过白天日落,等过鸡鸣三更,等到次日,天降暴雨,猛涨的河水把那小石桥都淹没了,范无救却也没来。
叶七只得退离那冲毁的石桥,抱着范无救留下的伞,看着滚滚流水,忍不住哭起来。
***
范无救跟叶七进了屋,叶七单手拿着粗瓷壶,为范无救斟了杯茶水。
“坐。”
范无救乖乖坐下,看着叶七将茶水递到自己面前。
“看什么?”叶七又笑,眉眼里一股温润的气质,他自小在戏班长大,唱旦角讲求一个端正,动作得体,不能太过夸张,于是,叶七干事也是端端正正,点到即止。
这一笑转瞬即逝,那人笑完便又风轻云淡做好,同范无救一块坐着,身后的长桌上东瓶西镜均是齐全,墙中央挂着一幅字画,想来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笔迹有些眼熟。
“怎么呆呆的,是还未睡醒吧?”
闻言,范无救看向叶七的面庞,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真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叶七微惊:“你放肆。”
放肆?
范无救颦眉:“你说什么?”
叶七又收敛了那怒意,细声道:“罢了,看你举止唐突,吓到了而已。”
范无救摇头:“你不是叶七。”
叶七脸色一变。
“他骂我一般都用家乡话,”范无救正经开口,惟妙惟肖来了句:“册那。”
叶七满面呆滞,良久,蹭的站起来:“什么话啊,黑面鬼,小爷我好心救你,你不感谢我,还骂人?”
叶七面庞扭曲,周边大宅的景色也跟着模糊淡化转为一片混沌。
青年的身影消失了,转为一只狐狸蹲坐在桌子上。
阿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岔岔不平道:“看在你那些银子的份上,我才把你引走免得被黑山老妖的计划牵连,黑无常,换做小倩或者小蝶对付你,你早被吸干榨干啦!”
范无救看着叶七的幻像消失,本该是松了口气,心里却又莫名一阵空荡。
***
那三日,范无救正是站在水中,默默看叶七。
叶七等了多久,范无救就陪他多久。
期间手伸向他面庞,却擦不掉叶七脸上的水渍。
一个新死的魂魄,单薄无力,更本碰不到人,他说话,叶七也听不见。
那日,他一出叶七的住所,昔日仇人与官府的人就都跟上来了。
他隐居多年陪着叶七,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都快忘了他早年仇家无数腥风血雨的时光。官府认得出那些惨死之人身上的伤口,便放出消息,吸引范无救昔日仇家来解决这刺客。
范无救不想将杀身之祸吸引到叶七身上,便独自一人领着那些仇家离开,厮杀一夜,却双拳难敌四手,败北而亡,抛尸河中,无人能寻。
待范无救再有了意识时,就已经是个鬼了。
死在水中便是水鬼,顺着河流而行,他看到了还在桥上等待的叶七。
对方抱着伞,一动不动注视前方。
范无救站在他面前,晃晃手。
叶七没有反应。
范无救又抬手,想碰碰他。
手指穿过叶七的面庞。
“叶七。”范无救叫了声。
青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大雨倾盆,水涨船高,胖了小溪,冲垮了石桥。
叶七等他三天,终于还是离去了。
那之后,叶七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用唱戏时攒的钱买间屋子,后来又娶妻生子。
他身子骨不好,不便种地,日子过得清贫如水。
而范无救被鬼差捉走后,则要下十八层地狱受罚,偿还他杀人的罪过。
受尽磨难,方懂人生可贵,范无救出来时,人间过了近百年,他是提前出来的,因为他选择做鬼差,积攒福报来偿还生前罪孽。
顺便,还能照应下人间的叶七。
自己害得叶七饱受酷刑,落下一身病。
如今,自己不需要杀人,而靠为鬼差赚银子。
这钱来的干净,他便能放心给叶七送去,此后生生世世来偿还那日的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