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正殿之内,惨叫呼号之声不绝于耳,像是十八层地狱突然出现人间,便是隔着黑重的雨幕,也叫人心生不安。胯下战马通灵,对这绝望的人间景色纷纷露出迟疑之色,脚下马蹄原地轻踏,发出哒哒的声音。
“还有活人,没有被控制,也没有变异。”清脆的女音穿透雨幕,在无休止的绝望黑夜里,给人带来一丝生的气息。林婉晴目视前方,好像要看穿人间最灭绝人性的邪恶,口中低语,似在说服旁人,又好似在劝慰自己:“还有救。”
“各位师兄,我去去就回。”
黑笠黑蓑衣的女骑手转过头,打量了一眼周围默不作声的同伴。一道银蛇般的闪电破空而过,带起雷声阵阵。黑色的斗笠、薄纱的面巾遮住了她的容颜,只借着雷电之光惊鸿一现瞥见小巧秀气的下巴。
田文默不作声,显而易见并不支持。反而是后排一名全身覆盖在黑色重甲当中的骑士道:“那些僵尸丝毫不畏惧雷音,可见并非寻常之物,那鬼灵门的弟子在门中也并非寻常子弟,必定是核心弟子。我们清源与鬼灵门素无瓜葛,没有必要为了一介区区凡人,惹上这等不必要的麻烦。”
边上一名骑士也道:“不错,我们只不过是找个地方避雨,那鬼灵门的妖人自知不敌我等,一会自然会悄悄退去。我们既不用多费手脚,又可以达到目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女子扬起脸,雨夜中灿若星辰的黝黑眼眸叫人心生惭愧、不敢直视,黑色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也掩盖了她的神情,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觉得她在微笑。
她不再分辩,只轻轻道了一声:“举手之劳。各位师兄,我去去就回。”马儿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带起细碎的马蹄声。
田文一把扯掉沉重的头盔,随手一扔,当啷掉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他抖了抖黑又粗的眉毛,又捋了捋脸上胡子上的雨水,哼了一声道:“面冷心善的小妞……”
身后那骑士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田师兄你这般辣手无情,明明举手之劳,还是见死不救。”
田文不满的道:“张师弟,咱们大哥不说二哥,刚才你自己是怎么说的,你不也懒得管闲事么?”
边上那个骑士道:“这不一样,张师兄只是向来懒散,不愿多事而已。而田师兄你,只怕心里还嫌弃那边声音聒噪,巴不得都快点死了干净,也好耳根清净,对不对?”
田文咧了咧嘴,露出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恐怖表情:“那陆师弟你呢?你怎么也一般的说法?”
陆康道:“鬼灵门的妖人阴险狡诈,谁知道还有什么诡异毒辣的法术没施展出来?我们此行肩负重任,可不能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行程,甚至折损了兄弟们的性命。铲除妖人这种事情,当然还得官府去做不是?不然的话,他们整日里闲着无事,有事没事来找咱们宗门世家的麻烦,那又是何必?”
田文看着林婉晴纵马前行,轻轻松松一跃而过十余丈,摇摇头道:“理,是这么个理。可林师妹她不明白啊!我也就算了,你们两个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怎么就不找个时间,跟她说道说道?像她这般性子,以后有得吃亏后悔的时候!”
张永年叹了口气,外人都以为他们几个师兄弟和林婉晴林仙子有多少熟悉,一个个的不知道有多羡慕嫉妒,这可真是冤枉死了!
要说起来,三个师兄弟当中,柳月亭倒确实是和林师妹熟悉许多。那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大师兄呢,这是有道理的!柳月亭修为高,人年轻,长得帅!最重要的是,胆子大!
要论起关系,林婉晴她老娘张彤云,那是自己姑姑啊,林婉晴,也就是自己表妹啊,但就这么一个关系,他张永年从来不敢叫上一声表妹,而只是一板一眼,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师妹!
为什么?因为每次被林婉晴那双冰冷不带感情的目光一扫,他张永年心里面就拔凉拔凉的,再一看她俏脸含霜的模样,一句“表妹”到了嘴边就愣是咽了回去!
其实张永年也知道,这个表妹呢,未必就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她的内心应该还是蛮温柔的。可他就是没有这个胆子,去揭下她故作冷漠的面具!
实在是自家表妹气场太强,在她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你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么多年以来,也只有柳月亭那家伙,仗着自己修为高、脸皮厚,有事没有,装作若无其事地死缠烂打,简直丢尽了金丹宗师的脸面,更加丢尽了男人的脸面!叫他这个表哥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他柳月亭胆子再肥也没有用,别的不说,首先姑父那一关,就很难过得去。他张永年好歹也是张家的核心子弟,不比柳月亭那个外人,据他观察,有些事情,自己姑父还没有告诉柳月亭知道。比如老张家和清源之间,还是有些不妥之处的,再比如,这姑父,也就是自家师父林正轩,身上应该有些什么秘密,父亲虽然没有对自己明说,但也曾提点一二,这种事情,柳月亭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张永年一想起表妹的冰肌雪骨、花容月貌,就忍不住的走神,末了脑海中又泛起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眸,忍不住打了个机灵,很多时候他觉得这也许就是自己的错觉。
倒是陆康在一边说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田师兄都说服不了她,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办法。要说这回出来,你不是领头的么,要不待会庙中休息,你再抓住机会跟她说说?”
田文摆摆手道:“算了。领头有什么用,我又打不过她!两年前打不过,现在更打不过!不说了,看戏!”
……
马蹄清脆,神识感应当中,庙宇墙壁背后一老者重伤吐血,眼看就支持不住,铜甲僵尸利爪一扬,就要“手起刀落”,斩了那小小女孩儿脑袋。
时间紧迫,林婉晴深吸一口气,马儿感受到她心意,也不饶过正门,对着高高的庙宇墙壁凶狠地撞了上去。眼看就要连人带马撞上墙壁,闹的灰头土脸,她抄起马侧挂着的精铁长枪,一枪之下砖石倒塌,四散飞溅!
骏马丝毫没有半点停顿,仿佛那只不过是纸糊的墙壁,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铜甲僵尸身侧。这邪物虽然力大无穷,骨爪锋利又有毒性,可本身重量有限,远不能和全身披挂,疾冲而来的战马相比,身不由己远远飞了出去!
林婉晴一勒缰绳,骏马一声长嘶两蹄立起,枪尖金光闪烁,连连刺出,一圈四五只铁甲尸纷纷爆体而亡。林婉晴低头看一眼半坐于地的小女孩,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多想,战马一跳,已经到了倒地不起的白发老仆身边,金光再闪,剩下的铁甲尸在她长枪之下好似柔弱无力的待宰羔羊,没有任何一点还手之力,纷纷化作灰烬。
江逸口中发苦,头也不回,带着铜甲尸疾走后门而去。林婉晴犹豫了一下,没有追赶,那白发老仆伤势极重,若是再不救治,可就来不及了!
“你过来。”她转过头,朝小女孩示意道:“瞧瞧他伤的如何?”
韩潇潇如梦初醒,这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老仆口吐血沫,腰腹已被鲜血染红,一下子就慌了神,眼圈红红要流下泪来,只能求助的看着林婉晴,她心目中的剑仙大人。
林婉晴有些无奈,若是不救活这老仆,单凭小女孩一个,势必难以自己活下去,那自己一番忙活就白费了,救一个是救,救一双也是救,好事还得做到底啊……
她翻身下马,长枪一挑将老仆腰侧衣襟挑开,眉头就是一皱。只见那伤口又深又长,周围的肉已经发黑,隐隐发出恶臭,只不过这么短短的片刻,尸毒竟然就已经侵蚀到这种程度,要是再晚个一时半刻,恐怕就要深入五脏六腑,再无幸理!
她低垂下眼帘,口中默默念诵法诀,同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骈指成剑。片刻之后双目精光大射,两道金芒如有实质,将老仆皮肉下的伤势看得一清二楚,右手连连点出,一连十余指,指指力透筋骨。
说来也奇怪,老仆原本已经面如金纸,人事不知,一副随时就要咽气的样子,这一番指法之后,虽然面容依旧苍白,却是呻吟一声,醒转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林婉晴一双点漆星眸,不由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这女子拔出小小姐腰间短刀,不容分说在自己腰腹间一阵飞舞,寒光闪动,将那些烂肉腐血尽数除去。
林婉晴额头已经微微出汗,自古杀人容易救人难,刚才那一番指法对她也是消耗颇大,好在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将人救了回来。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玉瓶来,递给韩潇潇,淡淡道:“拿去,白色内服,黑色外敷,外面雨大,不要乱跑。”
韩潇潇眼睛亮晶晶的,乖巧的点点头。先前她就觉着奇怪,这位剑仙大人是个女子?现在听声音,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这女子也能成为剑仙,还这么厉害,随便就把这些怪物杀得七零八落?我要是也有这种本事,那娘是不是就不用死了,自己也不会被人从家里赶出来,千里迢迢逃到这江南之地?
林婉晴被她灼热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催促她给老仆用药,忽然神色一动,好像听到了什么,也不上马,更不提枪,身形一闪,就消失在正殿后方。
……
江逸狠狠咒骂着这贼老天,他这般的年轻俊逸就应该风风光光,到哪里都被人敬着供着才对,可结果呢,整天和这些阴物尸体打交道也就罢了,偏偏流年不利,遇到这么多的变态,又叫人把他引以为傲的变异铜甲尸破得干干净净,真是一点不给面子!
好在这会雨势略小,江逸在铜甲尸的保护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把泥水踩得飞起。没法子,驮马大多都被凶性大发的铁甲尸杀得精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吓得直哆嗦,根本不敢与铜甲尸为伍。御物飞行的话,就更加不敢了,这般糟糕的天气,再加上今晚糟糕的运气,只怕十有八九要被雷给劈下来!
心里正懊恼着,不防铜甲尸发出一声怪异的吼叫,江逸定睛一看,就再移不开眼睛了,好像铜甲尸脸上忽然开出了花一样。
铜甲尸确实开出了花,不过不止脸上,它的手上,脚上,前胸、后背,身上所有方便的地方,都悄悄开满了花朵。花朵五颜六色,红的、白的、黄的、蓝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美不胜收,它们将根深深地扎进铜甲尸的体内,坚硬如同金铁的皮肤好像不设防一样,剧毒无比的尸毒也好像普通的雨水一般,丝毫不影响这些花朵进食。
江逸原本就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这下子脸色更白了,苍白!他看得清楚,花朵中间花蕊的位置,森森白牙如同利齿,又好像嘲笑的人脸,利齿交错,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口大口吞噬着铜甲尸的血肉。全天下饲养这种邪恶妖花的地方只有一个——六邪道之散花坞!
弓弦声响,利箭穿腿而过,江逸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刀光闪过,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只左手瞬间被切成了十七八段,戴着储物戒指的那根手指飞出老远,打着旋儿落在一个人的脚边,一个胖大和尚的脚边。
水磨月牙杖,铁胎神臂弓,魁梧胖和尚!散花坞呼延明?这个恶和尚怎么也跑来了?
呼延明捡起江逸手指,毫不客气收起戒指。这戒指已经认主,一时半会也打不开,他哈哈笑着问道:“江小儿,东西在不在戒指里面?老实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江逸不理睬他,只怨毒的看向那俊秀的小道士,把他胳膊斩成十七八截的空枝小道士:“空枝,残卷确实在里面。不过你要残卷,我们大可以坐下来商量,现在你勾结散花坞的大和尚,就不怕门主归罪你吗!”
空枝笑盈盈的道:“鬼灵门还有门主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鬼灵门四分五裂、各为其主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你吓唬谁呀?就算真的有门主,也管不到我的头上来!”
没有门主?江逸双目圆睁,瞳孔收缩,他涩声道:“你不是空枝!你到底是什么人!”
“空枝”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死到临头还问这么多,留着问题等下辈子再说吧!”
江逸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瞪着假空枝,道:“不错,这次是你赢了,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不管你是谁,总归是散花坞的妖人没错。”
邪派六道向来以鬼灵门最为邪恶诡异,不为世人所容,这江逸穷途末路之下,居然口不择言,管散花坞叫妖人,直叫呼延明和假空枝哭笑不得。
“空枝”正要说话讽刺,就见江逸露出诡异的笑容:“画皮之术,连你这个散花坞的妖人都偷学了去,你以为我做为鬼灵门的核心弟子,会偷学不到么?”
“空枝”一愣,只见江逸忽然软塌塌的倒了下去,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瞬间只剩下衣服包裹着一层人皮,就连刚才被砍断的手臂,也同样如此,甚至连流淌了一地的鲜血都诡异的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事发突然,“空枝”来不及阻止,不过今晚她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怎么懊恼,只暗暗道:“我原本还想告诉你,我这身上披的可不是人皮,这不过是特殊的法术罢了,你自己眼神不好,硬是没看出来,怎么能怪得了我?”
她看了看古庙方向,散花坞今晚见机行事,借力打力,实为最大的受惠着,可没有兴趣再跟强敌做上一场。雨幕当中有人急速接近,她招呼了呼延明一声,两人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