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失去了八年记忆的缘故,每每与陈滢相处时,陈劭总会不自觉地将她当作稚儿。
事实上,在陈滢的记忆中,幼年时的她似乎没怎么与陈劭单独相处过,委实不知陈劭的这种态度从何而来,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潜意识表现。
二人进得内室,陈劭便从书案的抽屉里翻出个青翠欲滴的小玉斗儿来,向陈滢晃了晃,和声道:“这是阿爹前几日在个小铺子里寻来的,乃是前朝旧物,你拿去顽吧。”
陈滢早就听李氏说过,陈劭乃是鉴定古物的高手,尤其精于玉器,只是从前公务繁忙,这个爱好便被他搁置了。
如今他赋闲在家,日常无事,便又将这个兴趣重新拾起,三不五时地便要出一趟门儿,也不走远,只在离家不远的那片坊市转转。那里有几家不起眼的小铺子,专卖旧物,他眼光独到,时常能淘到些好东西。
这种打发时光的闲逛,从许老夫人到李氏,都是赞同的。
比起在家中闷坐无聊,倒不如在外头走动走动,散散心,只消多派人跟着,别叫他被人冲撞了便是。
此刻,见陈劭珍而重之地取出这绿玉斗来,陈滢便知,此物必定不凡,忙双手接过,笑道:“多谢父亲。”
陈劭闻言,漆黑而修长的眉便往中心一拢,拢出了薄薄的一层不虞:“阿蛮怎么总是把阿爹称作父亲?阿爹可要恼了。”一面作势要去夺玉斗,假意板脸:“再不听话,这个也不给阿蛮了。”
仍旧是逗哄小孩子的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陈滢的心莫名一软,旋即又泛起微酸。
她能够感觉得到,对她这个女儿,陈劭是真的疼爱的。
“我说错了,应该是谢谢阿爹。”她说道。
陈劭见状,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戏谑地道:“我们阿蛮难为情喽。”
陈滢原本倒没什么的,被他这样一说,却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这个瞬间,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除了梦中的那个世界,以及她经历过的那两世人生,现在的她,其实还只是个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
她有父母,还有哥哥
他们都很爱她。
心头淌过淡淡的暖流,陈滢面上的笑容亦随之绽开,抬起头去看陈劭。
陈劭亦正看她,清俊的脸上,笑意温软,目中是满满的疼爱怜惜。
陈滢觉得,她像是被一层暖暖的气泡包裹住了,身体也像是变得轻盈起来。
“老爷,药熬好了。”门帘忽地被人掀起,巧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劭点了点头,语声温和地道:“端来吧,放在窗前凉一凉。”
巧儿应声而去,陈劭便又转向陈滢,柔声道:“阿蛮先回去吧,阿爹要吃药了。”
他一直不大愿意叫人瞧见他生病的样子,每每吃药,总要避着人。
尤其是亲人。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一家之主,如今却几乎沦为二房的拖累,这个家都因他乱了套,陈劭的心理负担,想必很重。
尽管他从未示于人前。
而越是如此,他的隐忍便越叫人心中发堵。
陈滢没有违逆于他,恭声道:“阿爹好生养病,女儿先回房了。”
陈劭笑着“唔”了一声,亲陪着她出了屋门,立在阶上,目送她离开。
行至院门处时,陈滢悄然转首,却见陈劭不知何时已走到曲廊的尽头,正垂头看着什么东西。
她脚步微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陈劭看着的,是那件铺在地上的半旧青衫。
阳光穿过廊檐,描绘出他俊秀的侧颜,苍白而温润。
他半低着头,视线停落在那件青衫上,仿若在以眼神轻抚着那上头的每一处针脚、每一根纤维,神情温柔,似有无限眷恋。
那是极短的一个刹那。
当陈滢提步时,他已然转过头,见她仍还未走,展颜一笑。
“快回吧,太阳要晒过来了。”他朝她挥手,眸底清辉未散,却再不复那些温柔眷恋。
好似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陈滢回了他一笑,转身离去。
木扉悄然闭拢,门楣上垂下几根藤萝,在夏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浓密的叶片间,绽着几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有细碎的香气在院中辗转,扑入帘幕、染上袍袖,恋恋不去。
陈劭撩袍坐在凳楣子上,望着脚下平铺的旧衣,低垂的眸子里,有涟漪缓缓推开、散去。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屋中。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端起案上药碗,触手处,是一握微温。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复又将空碗交给了旁边的巧儿。
巧儿接过碗,将早就备好的干净白巾捧来,恭声道:“老爷请擦一擦罢。”
陈劭信手接了,拭净嘴角,便在屋中踱起步来。
巧儿捧着碗,悄步退了出去。
这房间本就不大,陈劭来来回回地走着,却也不觉腻烦,偶尔停步沉思片刻,又或是将那案上的书拿起来翻看两眼,再或是立在窗前望着树影出一会儿神,旋即又是不停地踱步,仿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消多时,叩门声倏然响起,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大管事刘宝善沉稳的声音:“二老爷,太医院的药送到了。”
陈劭的眼神晃了晃,身子却是没动,耳听得巧儿前去应门,随后便有脚步声响起,踢踏踏踏,渐行渐近。
陈劭向那案边的竹椅上坐了,两手扶膝,目注着门帘,身子笔直,神情间有隐约的期盼。
刘宝善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帘边,早有小童掀开帘子,他躬腰走了起来,巧儿跟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匣上叠放着几封信。
刘宝善先行上前见礼,恭声道:“禀报二老爷,此次固真大补丸共计二十丸整,是太医院的药童亲送来的。”说着便回手指了指巧儿手中的木匣,又笑道:“门房那里有几封二老爷的信,小的也一并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