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确的方向,救人要紧,乌达王爷当下教新合卸下拉车的马,便跃上马背,连鞍套都不需要了,掉头就走。
尊空与新合共一骑,与跨苏、巴答、贝台紧跟其后,往“北雁岭”奔驰而去。
云大人虽然很好奇行德禅师为何独对司徒先生这个年轻人特别看重,他与禅师交流的次数即使不多,却也从中知了解禅师为人实乃随意所行,从不刻意做作,而今日他居然对这个少年有点条件性的强迫,究竟为了哪般?
但是,他也不想去寻求答案。
甚至,他不想知道。
因为,他懂得,当一个人,忽然做出与他的生活习惯或坚守原则严重相悖的时候,总是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行德禅师是什么样的人,他云大人能够被朝廷派遣出来公干,并代表朝廷对禅师的进行抚或问候,至少,说明了,他与朝廷的政治核心有着比较亲密的关系,自然也掌握了关于禅师一些政治隐秘,所以,他对于禅师这个牛人,他远较很多人都了解。
行德禅师为何格外青睐这个年轻人?
这个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到了最不能普通的年轻人有什么值得行德禅师重视?
他不想知道。
所以,当乌达王爷率领着他的五个护卫走了之后,他云大人也告辞而去了。
行德禅师也是没有挽留,甚至,在云大人跨上马背之后,他连片刻的目送礼节都吝惜给予,立刻转身就走,往他的禅房走去。
上了马鞍的云大人礼貌性的回头打算作最后的道别,却见人家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已经转过身,往禅房走去,他微微一愕,然后无奈的摇摇头,苦笑一下,连愤慨都不敢表现于脸,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八大隐世家族,即便是捆绑在一起,很可能,抵不住行德禅师一根指头,便会烟消云散。
在绝对的强势和力量面前,所有的怨恨与不满,都是浮云。
行德禅师缓缓的走进了禅房,脚下的炭炉将近熄灭了,他拿过一根漆黑的木棍撩拨了一下,然后拿了两块炭轻轻扔了进去,摸了摸架在炉子上的铁壶,似乎忽然想了什么,站起走到床头的书架,拿下一个书本大小的檀木盒子,轻轻的用衣袖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取出一颗翡翠一般翠绿的药丸,霎时,满室清香。
下一刻,即便是万物淡然的得道高僧行德禅师,他的眼里也出现了一丝不舍的纠结,但是,最后,他还是握着药丸,返回原地,盘膝坐落,打开铁壶盖子,把药丸轻轻放入里面,然后,盖回盖子。
随着,炭火逐渐燃起,壶里的水有了动静,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怡人清香逐渐浓郁。
这个时候,禅师才转过脸来看着司徒先生。司徒先生却把视线的焦距停驻在桌子上的棋盘上面。
那是一盘没有结束的对弈。
表面上,红方挟着雷霆万钧之气势,步步紧逼,好像接下来只需几个步子,就可以攻陷黑方,凯旋而归。
但是,仔细研究,便会发现,黑方走势貌似温和忍稳,然而,却环环相扣,杀机暗藏,一旦把红方的锋芒和锐气消磨殆尽之时,便是他绝地反击之时,甚至,一旦黑方作出反击之时,红方后方彻底空虚,根本没有任何阻挡之力,黑方可以一马平川的深入其总部,构成不可挽救之杀局!
哗啦啦......
行德禅师忽然将桌上的棋子悉数扫落地上,看了一眼露出一丝古怪表情的司徒先生缓缓道:“虽说人生如棋,但是,人决计不是棋子——所有的战役,其取胜之道,也不可能像下一盘棋。究竟,棋子是死的,一旦离手便不可悔棋改变现状,明知道错了,还是必须静等失败的结局。而人是活的,在战机瞬息万变的战场,每一刻都在变化,不可能呆板的明知犯下错误,也不去改变的。所谓水无常势,阵无常形,正是此理。故而,切莫从某个人的一盘棋的输赢便以为掌握了这个人的一切。如果这样的话,还打什么仗,大家不如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下棋决定胜败好了。”
是理!
司徒先生忍不住凝视着禅师,漠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
“孩子,坐下来,”禅师柔声道,“老衲让你留下来,是不忍你性命再受危难。”
司徒先生道:“禅师似乎知道何人绑架了乌达王爷的人。”
禅师没有否认,缓缓道:“你虽然身受重创,却眼力未失,自是看的出来,王爷身边的几个,都是一流高手。一个一流高手,即便是对上三个同等级高手败下阵来,也大有机会逃命而去的是也不是?”
司徒先生点点头,承认这一点。
倘若危及性命攸关,求生乃人性之本能,当是会竭尽全力拼命逃离。
正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即便是寡不敌众,全力拼命之下,对方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甚至是惨重之代价,方可结束战斗。
显然,禅师言下之意,胡柯这个一流高手连反抗余力都失却,可想而知,那三人是何等之可怕!
极之可能,便是逍遥王府的“六护卫”联手合击,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司徒先生沉吟道:“禅师,您忽略了一个人。”
禅师道:“是乌达王爷对吗?”
司徒先生点点头,道:“正是。”
禅师微微一笑,道:“不可否认,乌达王爷比之他的几个护卫,的确要高出很大的一截,只不过,老衲想说的是,如果,你跟随过去,当你看着他的几个护卫一一被人撂倒,你又是人家请来的人,拿人家的工钱,你可以安之泰然的只管做围观群众而不出手吗?”
司徒先生一呆,想了想,如果遭遇了那种情景,即便是他强忍住不动手,事后也会感觉惭愧,好像对乌达王爷有所欠的样子。
甚至,即便是通过乌达王爷的出手,成功击败了那三个,救下了胡柯,而因为在这个现场他没有任何贡献,势必,到时候,就算乌达王爷不会怎么样,那“六护卫”一定是瞧他不起的!
那么一来,他这个在学生面前树立不起威信的老师,还有混下去的意思吗?
所以,如果剧情那么发展的话,司徒先生说什么也得出手的,那么,其后果之严重,正如禅师所言,他的性命,堪忧。
司徒先生也是盘膝坐落,看着禅师道:“禅师,你为何要相助与我?”
禅师轻轻叹息,枯瘦的脸益发落寞,缓缓道:“天道轮回,生死早已注定。老衲能够活到此时,已端的算是世间奇迹。但是,不是每一个坎都是那么幸运的。”
司徒先生心头暗暗一凛,隐隐明白了,想是行德禅师已经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极之可能是希望在临去之前,把一身绝学传递下去。
换作他人,此刻必定欢喜若狂。
要知道,行德禅师一身禅武绝学贯通古今,实乃有通天彻地之大能。
继承他衣钵,实是不知多少人磕破脑袋都求不来的梦想。
可是,司徒先生却并没有欢喜之意——至少,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儿愉快的向往的表情。
因为,他是一个废人。
禅师缓缓道:“老衲通过你的气息获悉,你曾经修习过佛门功法,只不过,或许未获名师指点,不得其法,是以,才被混沌之力所伤。否则,如若佛法大成,铸就金刚不坏之身,即便是梦中游大侠此等盖世高手倾力使用混沌之力,也未必可伤你毫发。”
这一刹那,司徒先生脑海里一组镜头漂浮而过:一个漆黑的岩洞,一个瘦小的身影摸索而行,漆黑里,忽然现出一双幽蓝的眼睛,一条巨蟒伸缩着长长的信子,似乎待人而噬,瘦小身影靠壁凝立,一人一蟒遥相对峙,然后,身体足有水缸粗大的巨蟒缓缓的游到瘦小身影身边,却并没有张口把瘦小人儿用作点心吞食掉,反而,腰腹部贴着瘦小人儿的脚下轻轻的摩擦,似乎亲近,又更似求助,半响之后,瘦小人儿终于平静下来,忍不住好奇的蹲下身,伸手抚摸它的腹部,才发现,它的腹部鼓起一个手感很是硬实的大肉包,巨蟒扭过头来,伸出信子舔着瘦小人儿的小手,充满亲近之意,嘴里呜呜低咽着,居然相似痛苦的祈求帮助。瘦小人儿思量良久,终于,寻到一块锋利石块,将蟒蛇鼓起的腹部位置剖开一个口子,取出了一个生锈了的铁箱子,然后寻得一些岩壁较细树藤把它的口子缝上,巨蟒连连向他磕头拜谢而去。而当他耐不住好奇用石头砸开了铁箱子,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油布层层包裹着的两本古书,好吧,古书便古书,虽然不能吃不能喝,但在漫长的寂寞世界,打发时间也算是不错的选择,然而,可恨的是,两本古书都只有一半,也就是说,这是两本残缺不全的古书......
炭炉上的水开了,行德禅师从桌底下面取出一个茶盅,将壶里的开水注入茶盅,却只有半盅的样子,茶水碧绿,各种如兰似麝的芳香,更是暗流涌动,仿佛,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香气正逐渐的凝固着禅房的每一寸空间。
禅师不无遗憾的道:“此是少林正宗九转大还丹,乃培元固本之圣药,可惜,无论是配方的失传,还是所具备的药材成本太高,都是导致它没落的重要原因,估计,全天下,也找不出三颗,而这一颗,还是前朝太祖时期留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太祖以三十二路自创长拳与少林寺交换的,太祖英雄盖世,决不以绝对之权威相强逼迫,反而使人先把‘太祖长拳’拳谱传入了少林寺,遗憾的是,此时九转大还丹却还没有出炉,而后来,当大还丹出世之时,太祖却不幸忽然驾崩了,根本来不及呈递到他的手上......转眼间,数百年来,朝代更迭,仿若过眼云烟,唯有这颗丹药却维本持真,所谓物是人非,果真如是。”
司徒先生道:“禅师,既然此丹药如此珍贵,您缘何今日却是......”
禅师微笑道:“所谓珍贵,那得看使用在谁的身上,如果,入寻常之辈肚里,那与牛嚼牡丹有何区别?”
司徒先生道:“可是,小子也福分欠缺呀。”
禅师凝视着他,这一刹那,他的眼里仿佛掠过一丝不安,但是,他的决心还是最终赢得上风,轻轻一叹,缓缓道:“佛家讲究的是法缘,一则,你原本修习了极高的佛家法门,二则,你的真力受到重创濒临作废的地步,更巧的是,还居然被一种神奇的真力封住‘九龙脉’,而这三项,恰恰是最适合使用九转大还丹的条件,不可或缺其一。”
微微一顿,看着司徒先生满脸迷惑不解的表情,禅师解释着道:“九转大还丹为少林研制而成的,它的终端服务,自然是给修习佛门绝学的人优先使用,这没有问题罢?”
事实如此,不能说人家少林寺自私,换谁也一样,好东西自然最先考虑自己。
所以,司徒先生回答道:“没有问题。”
“其次,”禅师道,“遗憾的是,数百年来,即便是或有身受重伤的禅修之人,然而,一个是功力达不到标准,再是即便功力达标了,且也受到了极重的创伤,但是,他们的抗击力还嫌脆弱,不是死翘翘的,便是熬不住痛楚的折磨选择了自决,因为,他们最关键的,是缺了第三项,有另外一支神力封闭住‘九龙脉’,导致了,爆体而亡。”
司徒先生想了想,道:“怎么会这样的?按常理,只需不跟人动手,也就是不使用内力,不是不会引发体内真气流动,就不会触动气机紊乱,从而造成经脉全面崩溃,然后才是血脉膨胀爆裂而死?”
禅师缓缓道:“这个理论只是适合一般伤者而言,决计不可以一概而论。首先,我们要明白一件事,一个修炼有素的人,当他的修为达到了周天通畅之后,即使他在睡眠之中,也会自发气机启动,遍游浑身经脉,这也就是何以当人在内功方面达到一定境界之后,即便是他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专门分出时间修炼内功,只是睡睡觉,内功不仅没有降低反而稳步上升之道理。”
司徒先生点点头,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一个修炼有素的人,即便是睡觉,临睡之前,也会自然而然的闭“会阴”,搭“鹊桥”,让内气通过任督脉运行输送到周身经脉,然后,各道经脉被疏通之后,又将内气返回,然后周而复始循环着,在提高着经脉的通畅质量的同时,更是逐渐扩展丹田的储存和提升能量纯度。
如此,内功不会进步,那才怪呢。
司徒先生脊背凉飕飕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事实,甚至,在他身上已经发生过了。
那时候,他刚刚受伤,以为不跟人动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哪里知道,居然日益严重,到了后来,更是百脉紊乱,血脉偾张,如若不是司徒姑娘伸手,他已经猝死街头罢。
当下,司徒先生便道:“的确如此。”
禅师缓缓道:“一个修炼佛门绝学有成的高手原本就少之又少,何况,要把一个佛门高手伤的频临作废,那得需要怎么样的可怕功力?而且,最后,还得有第三方这个介入者的功力绝对不弱于这二人——至少,其绝对不可以弱于伤者体内所遭受的内力,打个比方,假使伤你的人使用了他的两成功力,那么,施术者的功力就不能够低于他的两成功力。”
司徒先生当然明白,倘若司徒姑娘的内功及不上他体内所受的内力,那么,她也决计没有能力将之控制和疏导的。
他更明白一件事,如果,别人两成功力可以把他打的重创形似废人,那么,高于凶手两成功力的司徒姑娘的内功绝对超过于他没受伤之前!
“故而”,禅师轻轻道,“在数百年来,我们视之不可能的事儿,却一齐聚集在你身上,如果,如此还不能说是你的大机缘大福份,还有谁更具备这个资格呢?”
禅师伸手捂了捂茶盅,道:“温度正好饮用。”
他把装着融化了大还丹的茶盅推到司徒先生面前,柔声道:“原本,大还丹无需烹煮,便可直接服用,但是,那么的话,药性过猛,怕是此时脆弱的你经受不住,过犹不及,反而过早触动‘九龙脉’之禁制,药力反噬,加剧了创伤异变,难以控制,却是不美。”
司徒先生并没有立刻喝下去,而是看着禅师,缓缓道:“禅师,九转大还丹,称世间疗伤圣药绝不为过,您我缘仅一面,禅师何以相信于小子,不担心我的为人么?如果我是一个罪大恶极之徒,禅师救治与我,却是有助纣为虐之嫌罢。”
禅师轻轻叹道:“佛渡有缘人,在佛的眼里,众生平等,所有罪孽,只不过心境魔障一时之蒙蔽,当有一天明悟自身,自然还其清明,证得菩提。”
司徒先生淡淡道:“假如没有那一天呢?”
禅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孩子,老衲相信你会有的。”
司徒先生笑笑,笑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禅师哪里来的信心呢?”
他居然站了起来,再不看茶盅一眼,在武林人眼里视为梦寐以求的疗伤圣药,在他的眼里,却已经失去了兴趣。
禅师眉头微皱,眼神复杂的看着司徒先生大步的往门外走去,最后,长眉颤动,僧袍霍然挥动,刹那,司徒先生举起的前足踩踏不下去,前面的空气都凝固成为钢铁一般,寸步不容移动,他想启动内力硬闯出去,但是,倘若如此一来,他势必伤情复发,很可能连卧龙寺都走不出去,就要死于这玲珑山中。
这一瞬间,他想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他还没有做......
适时,耳畔如梦似幻的传来禅师的温柔声音:“你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你也不希望在你的有生之年,落下太多的遗憾罢......”
司徒先生的心被触动了,酸,苦,痛,迅速蔓延开来,眼睛湿润了。
“老衲不求你太多,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当你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你做得到吗?”
皈依佛门,无疑是与红尘决断,与俗世的恩怨情仇不再联系。
这一刹那,司徒先生脑海里幻灯片般飘掠过无数映像,那里面,有他的牵挂,有他的所爱......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最后,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一片漆黑......
他昏厥了。
在昏倒之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稀听见了一声充满沧桑和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