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暮梨踮着脚,悬飘在一所民居的屋檐上,安静地等待着。晚霞将半个京城都染成了红色,暮梨白皙的小脸也被映衬的格外粉嫩。
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附近的百姓在今日都早早吃罢晚饭,拖家带口向市集涌去。原本僻静的小巷很快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然而暮梨似是悬在另一个世界,对嘈杂的嬉闹声充耳不闻,只是专心盯着屋檐下的小院。
这院子极为普通,一看便是寻常人家的小菜园。
院里的土被犁成了两半,一边长着些萝卜芋头,另一边用毛竹扎了一个结实的菜架,上面爬着几株丝瓜藤。
鲜嫩的丝瓜都被摘完了,只留下一个硕大肥胖的老丝瓜孤零零的挂在架子上。等到瓜藤都枯萎了,将这个老丝瓜摘下,剥出里面的瓜子,洗净晒干,来年便又可栽下了。
内居的门外还摆着几个红陶花盆,里面载着几株春兰,开着嫩绿色的小花。
半盏茶的时间,小院里有了动静。暮梨俯下身落在屋檐的瓦片上,身体稍稍蜷起,似是怕被院内的人发现,又似是要靠的再近些好看个仔仔细细。
内居的木门吱呀的开了,走出一个身躯凛凛的黑发青年,看似十七八岁,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浑身透着意气风发之姿。
暮梨见有人出来,心头一紧,瞬间涌上一股酸楚,红了眼眶。
青年迈进小院,又回头伸手搀扶了一把随后出来的女子。女子相貌看起来要年长不少,应是三十有几,长相成熟娇美,眼神里充满着灵动。
女子身着水蓝色的长裙,乌黑的发丝简单的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一支缀了迎春的银步摇簪着。
她手上提着三五个花灯,有荷花形状的,宫灯形状的,每一个样式都不重复,做工很是精巧。
暮梨仔细地打量了几个花灯,知道一定是这女子的手艺。
女子抬手将花灯递给搀扶她的黑发青年,
“来,都挂上。”
女子眉眼弯弯,堆满了笑意,想必心情格外的好。
“好嘞,娘。”
黑发青年接过了母亲手中的花灯,快手就挂在了四周廊下,又寻了一只蜡烛,将花灯一一点亮,原本昏暗的小院很快就亮堂起来。
女子回头朝内居里大喊,原本笑盈盈的脸眉头微微蹙着,似是有点生气:
“白竹!快点儿!一会儿人多了路可就难走了!这得耽误多少工夫!”
“来啦来啦。”屋内一名男子应声走出来,手上提着一个莲花灯。
“瑶儿莫生气,这灯的花瓣被压折了,我这才修好。瑶儿亲手扎的花灯,可不能损了。”男子微微笑着,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宠溺:“时辰尚早,我们定能赶得及。”
说罢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颊,女子望着他似水的眼神,顿时生不起气来,红着脸朝门外走。
“那也得快点儿!”女子语气中透着逞强。
一旁的黑发青年静静看着,向自己的父亲投去了佩服的眼神。
暮梨在高处看着小院里发生的一切,双眼微微眯起,眼神也柔软了好些。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走出院门,有说有笑。
今日是元宵佳节,市集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这一家人便是赶着去凑热闹的。
房檐上的暮梨唇角微微勾起,眼中却噙着泪。
看着三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她轻声叹了口气,翻身下了房顶,轻轻落在了幽僻的后巷,朝市集的反方向离去。
黄昏过后,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暮梨趁城门关上前匆匆出了城,来到了郊外不远处的一片桃花林,这便是她现在的栖身之所。
京城水土肥沃,适宜花木生长,一年四季都繁花似锦。城中男女老少不论是皇室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嗜爱赏花。
春天赏桃花杜鹃,夏天赏桔梗茉莉,秋天便赏那桂花石蒜,到了冬日里,自然是那傲气飘香的红梅了。
京城也因此得了一个美名:花城。
城周有数十片不同品种的花林,都颇具规模,到了赏花季,更是沸沸扬扬,相当热闹。
暮梨光想了想那叽叽喳喳的场面就头疼,太阳穴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她可不想被打扰,更不想被识破了身份。
她是妖,桃树化作的妖。
因此,暮梨选了这片小桃林。
与其说这是一片桃林,倒不如说只是树林里扎堆长了几棵桃树而已,跟京城有名头的花林比起来简直就像路边的瓦砾,但凡是走过的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正合暮梨的心意。
当下还没出正月,离桃花盛开还有一段时日,桃树上只是静静地坐着几个翠绿的花苞,连粉红色的尖角都还未露出来,看来一点也不急着要盛开。
唯独有一棵桃树不合群,在风吹刺骨的寒冬里竟早早地开了满枝的桃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妖艳。
暮梨飞身跳上这课桃树,寻摸到了熟悉的枝杈上躺下。
桃树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动作,花枝也不曾颤动,连花瓣都未抖落一片,仿佛暮梨没有丝毫重量一般。
她侧身躺着,看着天边的明月愣神,忽然鼻子一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沾湿了鬓角。
每次她从白家小院回来,都神情黯然,今天似是更加伤心。
月光对她的法力有极大的助益,因此每一夜,暮梨都要在此地修习,不到三个时辰决不罢休,半年来已成了她例行的功课。
然而今天她想偷懒了。
她本就惫懒,从前爹娘那样严厉地督促,暮梨还是常常偷摸躲到桃树上睡大觉,还磨着哥哥给她打掩护。哥哥实在疼爱妹妹,每次暮梨受罚都替她挨着。
暮梨的娘亲是个急脾气,恼极了便一气之下把桃树砍了。
谁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暮梨干脆在做功课的时候偷溜到附近的玉壶老人家中玩耍。
暮梨从小就生得可爱,白皙的小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偏偏还有一张蜜嘴,张口茶壶爷爷闭口茶壶爷爷的,把玉壶老人哄得团团转,自然见着暮梨来就喜笑颜开,还日日备着茶点等她。
暮梨吃饱喝足再求着玉壶老人送她回家,玉壶老人与暮梨的爹娘是几百年的老友,有他劝着,暮梨哪还会遭罚?即便玉壶老人走后娘要收拾自己,也还有哥哥帮她挨着呢!
以至于近百年过去,她还是个法力平平的小妖。
时过境迁,如今暮梨十分懊恼当年的自己。
她需要马上强大起来,所以现在要加倍的修习把白白付诸东流的时间都补回来。
但今日,就算做一个例外吧。
今日是元宵佳节,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陪着她的只有一棵不会言语的桃树和一枚遥遥挂在天边的圆月。
半年来,这是她第二次哭,上一次是在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
她哭的实在伤心,桃树都似乎感念到她的酸楚,飘下几片花瓣来,抚过她的肩头,似是安慰,似是不忍。
半晌后,暮梨把埋在桃花里的小脑袋抬起来,吸了吸鼻子,把泪痕都抹干。
她不能哭,她知道哭也没用。
“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把功课补回来。”暮梨心里想着,叹了口气,闭上眼倒头就要睡。
方才哭的伤心,心绪一平静下来,不消半刻钟时间她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