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浮雪 > 十七
  素还真其实是个决绝的人,为了维护正义大理不惜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神魂不论。

  史艳文也是个决绝的人,世代赋予的责任被雕琢的太过具体,难以挣脱,更为无力。

  在无关乎天下大事的抉择下,取一点让自己心痒难耐的奖励,此方为之,人。

  紫色,铺天盖地的紫色,让人过敏的紫色,以及灼伤皮肤的火焰。

  火苗蹿腾不安,数米长的紫绸从天而降,无风自动,只要多走一步,绸缎就像是天外一笔,划出难以逾越的鸿沟,连身后人的身形都被掩盖,若隐若现地隐秘不见。

  他心里有点乱,那股奇怪的情绪蜂拥而上快要挤破他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锁着,想挣脱又挣脱不开,强压的愤怒不属于自己,却团团围绕着自己,以至于愣愣地出了神。

  忽然一阵骚动,碰撞声在空旷的暗室里乍然响起,像是有重物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史艳文被这声音惊地回身低头,几只狼毫从石桌上滚落地面,杂糅造作出一片无所适从,笔墨砚台仍旧黑的发亮,却多了裂痕,就像他那颗彷徨不定不敢敞开的心。

  “……怎么了?”

  “本想叫醒你,但,”素还真尴尬地咳了声,“力道似乎太大了。”

  力道的确不小,史艳文若有所思地盯着狼毫想,把他方才想的事情惊走了大半,也是用心良苦。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眼,面前站的却是着了紫金麒麟裳的素还真,手上拿着那品碧色长琴,“……换衣服就换衣服罢,你将它拿来做甚?”

  素还真放下琴去收拾,“昨夜的曲子,不是你所弹奏。”

  似问非问,左右不过是要个态度。

  史艳文默叹着也蹲下身帮忙,动作缓慢却不迟钝,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与弯腰刹那激荡起来的琴声截然相反,他大概是运气太不好了,碰上这么个人。

  史艳文默认,伸手去捡脚边的笔,不料与素还真撞到一起,正想起身,素还真却抓住了他的手,袖扣上闪亮的晶片摇曳出火焰的影子,又冷又暖。

  也乱。

  “你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时间不过弹指,我们相识已近两月,素某竟然有种辗转数十年的愁闷。”

  “这是烦腻了,”史艳文挣开他的手,将狼毫小心的放回了笔架上,毫不掩饰心中不快,“甚好甚好,艳文亦有此感,不如就此一拍两散,如何?”

  “咦,”素还真表情倏然一变,又有些玩笑的味道,“这样是否发展的太快了?”

  “何以见得?”

  “按齐天变的套路,我们应该默契在心偶生嫌隙然后受人挑拨互相厌烦,最后才是散伙才对。”

  按齐天变的套路?史艳文不以为然,他也只是心中憋闷随口一回,这么关键的时刻,脑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让他离开,“这么麻烦?”

  素还真笑笑,“至少,你该学会相信我……我问了你三次,我问你可相信我,艳文却始终保持着千言不如一缄,连个‘不’字都懒怠说。”

  他像是在抱怨,可史艳文却看出了几分志得意满,如同对将来未知之数的成竹在胸。

  史艳文故意冷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拿手压住了越见躁动的琴弦,“换个角度说吧,你说我像你,可在艳文的角度来说,是你很像我。而艳文忘了许多东西,有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何敢相信一个……陌生人。”

  “那,再换个角度吧,”素还真轻轻挑起他的手腕,琴曲得了自由,竟渐趋平淡,他将目光投向左前方的暗处,幽幽柔色藏在眼里,千言万语道之不尽,“原来艳文口中的‘好友’竟是陌生人,为何不试着再放手一步,推心置腹于我,如何?”

  “……”

  清流入心,琴声骤停,一道身影幻化而出,穿过冰纱,伴着一声叹息自遥远的地方缓缓行来,史艳文晃眼看去,沉闷的暗室忽起玄光,虚无缥缈的人影穿过绸缎,渐渐成形。

  “弦首召命,双琴相连,若此琴自行出声,便是他以手中之琴相唤。连番响应,必是距离相隔超乎想象的遥远,故而一缕神识需得借助阵法化形,素某在外等待。”

  ……

  道人在他额间舍利处又加一层封印,语带愧疚,“苍很抱歉,数日前我已寻到聚魂庄,但他们有所动作,受其牵引,近日对你多少会有影响。”

  影响?难怪。

  难怪这几日情绪不稳,焦躁难安,史艳文压住心中好奇,似不甚在意地眨了下眼睛,“是艳文惹的麻烦,近日总觉身边怨气冲天,原是如此,明明是那样和蔼的一群人,平日未露一点破绽,下手也很是利索,艳文小瞧他们太久了。”

  人心难测,总是一次比一次让他震惊。

  道人不言,在手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掌纹落入备好的瓶中。道人收了瓶子,随手撕下绸缎一角,缠绕着史艳文的手心,收手后视线一转,眼波微动,不着痕迹的略扫而过,重重紫绸之外默默站着个人,紫金光华漂亮夺目,与他的沉默清冷全然不同。

  “此处系为何地?”

  史艳文佯握手心,“魔吞不动城。”

  “……”有趣的地方,道人闭目侧身,“你不该在这里。”

  是啊他不该,可谁让他脑子不清楚就跑上来了呢,所以史艳文虚心认错,听起来是后悔不已,“是我大意了。”

  是我大意了。

  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从来只有对敌时才用得上的言辞,道人诧异,弹指之后再度恢复平静,“既来之,则安之。”

  “便该是如此,也无法全然安心。”话题稍止,史艳文嘴角一扬,忽又有了细微飞扬的神采,趁机问道,“弦首这一行并非顺利,若是愿意开口,艳文欣然往之。”

  道人嘴角亦有一丝极微弱的笑意,速度太快,暗室里也无人看清,“苍会斟酌,待到合适时机,你自然可以见到你想见到的东西。”

  他想见到的东西,无非是聚魂庄层层迷雾后的真相,以及真相后面隐藏的解脱之路。

  “唉,看来现在离时机来到,还差了不少时间。”

  “未知之数,耐心等待便是。”

  “对了弦首,艳文有件事想请教。”

  “请说。”

  史艳文眨眨眼睛,“弦首身上有海风腥涩气息,却不似天波浩渺外,弦首,此刻身在海外吗?”

  ……

  素还真在听说道人要见他时有过一瞬分神,因为史艳文脸上的表情,放松、开心,好像碰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比先前进去时要精神太多了,叫人在意。只是太过在意,以至于与道人讲话时都带了难以掩饰的怪异。

  “他识海舍利,不简单。”

  素还真轻笑,“只为凝魂之用,也能让他过的更舒心些。”

  “也断了回忆的线索。”

  “天行万物自有利弊。”

  “苦境形势很混乱。”

  “不动城还算安全。”

  “聚魂庄苟延太久,杀孽太重,不该造更多业障,苍会尽快使它再次现世。”

  “到时,素某自会送他去见弦首。”

  “聚魂庄近日有变,对他会有影响。”

  “必要之时,我会当机立断。”

  “最后一句。”

  “弦首请说,素某洗耳恭听。”

  “你情绪外漏过于明显,之慕君子?”

  “……许久未见,没想到弦首也会开玩笑了啊。”

  素还真抱琴回麒麟宫的时候,观星台默默站着一个人,好整以暇的样子还带着满脸的神清气爽——因为他在弦首那里吃瘪?

  “好友啊。”

  无人作答。

  “好友?”

  史艳文笑吟吟道,“有幸再见素贤人如此乖巧模样,艳文回味无穷了。”

  素还真无奈地摇摇头,一挥手将古琴无声送到边上的矮几上,随手拿出一块拇指大小长条白玉,两边各系着一条银色的珠玉,与麒麟星流苏上挂着的珠子一模一样。

  “昨日拦截缥缈月,虽然功败垂成,让她被人救走,但之后去了一趟紫宙晶渊,倒得了一件好物。矩王曾为六王之一,属于中立一派,其铸术号称夺天造化、鬼斧神工,创罪者为破城门,有很大机会会找上矩王寻取兵器,此行除了请他配合之外,也为将之取出。这额饰也算是一样法器,我总不能随时为你施加封印,你需要它。”

  史艳文接过,迎着阳光看了看,材质果然熟悉,心里不由得好笑,他怎么觉得不动城的建造与那矩王有些关系呢?

  “你可以昨日给我。”

  “本想如此,但看弦首辛苦将你催眠,我又怎好再将你叫醒。”

  史艳文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其实,我以前是有一样额饰的,只是这几年的都没见过,也不知是那八年里无意掉的,还是被谁拿了的。”

  “你很喜欢那一个?”

  “吾儿所赠,自然喜欢。”

  “意义深重,”素还真突然拿过额饰,在史艳文不解的目光中腕子一转,抬手贴上他的额头,从几不可见的朱砂往后描摹,白玉掩盖住了朱砂,玉带一点一点嵌进了发里,在脑后扣住,“你说你有三个孩子,却从没说过他们的事情,能和我聊聊吗?”

  史艳文张一张嘴,微微偏头,有些迟疑,“我……记不太清楚了。”

  “那就挑你记得清楚的事情说吧。”

  “我虽然大概记起了些,但依旧只有几个间断的画面,你真想听?”

  “你若不想说,”素还真放开手,退后一步,“素某不强求。”

  “好吧,”史艳文苦笑一声,“我记不清他们的年纪了,名字和面貌倒还记得,大儿子叫史精忠,不过许多人都只称他俏如来,印象中他是几个孩子中最乖巧那个。我大概曾经做了错事,他为了给我赎罪,自小便入了佛家们,后来……后来……”

  后来,太模糊了。

  素还真按了一下他的肩,领着人往矮几走,“随意聊聊,不必逼自己记起。”

  “……嗯,”史艳文吸了几口气,“他好像也是为了救我而入世,后来的事便模糊了。”

  “救你?”素还真坐在古琴前,仍是选了那曲《不动心》。

  史艳文盘膝于地,轻笑一声,“似乎是被人困住了,不过不重要。仗义和存孝是双胞胎,不过记忆中对我是一恨一厌,幼子存孝生性憨厚淳朴,叫我爹亲的时候总会有点害羞,那模样可爱极了,所以这一点记得清晰。次子的事情我记得最少,可最为清晰,我……杀了他,片段太过繁琐,似是不止一次吧。”

  “……”琴声顿住,“……善人自有天佑,或许你们已经冰释前嫌也未可知。”

  “或许吧,”史艳文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反应,夺了琴放在膝上,压下手指微颤才开始拨弦,“我不想说了,谈谈令公子吧,那位‘素续缘’。”

  “续缘吾儿,”素还真眼中闪过柔和,“他和你的几个儿子都有些像,从医救人,我不欲让他沾染武林事,曾有风波不断,生死边缘徘徊几回,那之后便只叫他隐居,说来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上次见他是在推松岩,中间偷偷去看过几次,总不敢在他面前露面,所有坏消息也叫人不予告知,只恐他擅出碰到素某仇敌,惹来杀身之祸。”

  史艳文不由轻笑,“真傻。”

  “嗯?”

  “关心则乱,我在书楼看过他的事,那样聪明的孩子,什么样的消息能瞒住他?况且你偶尔去看看,他或许还能放心,你若不去,他反倒担心,说不定也如你一般,偷偷来瞧过你呢?”

  素还真无言,“……”

  “怎么,你没想过这个可能?”

  “或许,我该问问屈世途。”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说起来叶小钗都已经是高堂老座,令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素还真觉得自己似乎从中听出了调侃的味道,气氛倒是不再沉重,“缘分到了,吾儿自会把握机会。”

  “那你呢?”

  “嗯?”

  史艳文垂着眼帘,视线紧紧盯着琴弦,鬼使神差地问道,“缘分到了,你会把握机会吗?”

  素还真撑着下巴,不着痕迹地扬扬眉,意味不明,“那要看缘分是不是要趁机溜走了。”

  “如果缘分避而不见呢?”

  “素某自出山便明白一个道理,‘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你们父子还真是像啊。”

  “不然,怎为父子?”

  “哈。”

  骐骥过隙,眨眼,暗幕降临。

  方入夜色的不动城再次骚动,来的却是齐天变,带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枯九泉,坐着脚踏火焰的龙马。

  他战战兢兢地来,麒麟星特地屈尊前往迎接,以用刀架在齐天变脖子上的方式,又欢欢喜喜地走,因为以枯九泉交换人质的计划成功,虽然也只换了一人。

  史艳文总算知道素还真当时说的“自有办法”是指什么办法了,便是摸准了“看重兄弟”的齐天变会想方设法相救,而如今这种敌强我弱不能硬拼,除了交易还能怎么样呢?

  不动城明旨昭彰是为异识,创罪者一行中实力较弱他又有所了解的,除了枯九泉也别无他人了,顶多拖个龙马和琴箕一起上而已。

  只是这交易过程,史艳文很有无言以对之感。

  方一落地,龙马便口吐人言,“你自己都会飞了,下次可别叫我载你。”

  原来是来充场面来的,看来齐天变心里还是害怕,史艳文正想为他这种为了兄弟甘愿深入龙潭虎穴的大无畏精神而感叹,齐天变便将那满心敬佩吼到了九霄云外。

  他先是嘟囔了一句“我们是好兄弟,何必计较那么多”,而后推搡着枯九泉往前,风风火火地大吼道,“魔城里的大魔神,大大虎神,全部都给你爷爷出来!”

  史艳文回头看着麒麟星,口中想说不好说的话全数靠眼神传达了出去——幸好这里没有创罪者一行人,不然你就算留个全尸给他都算是在大发慈悲放水,更别说放他平安带人离开这种天方夜谭的事了,没一掌拍成碎片都是好的……

  等等之类。

  麒麟星咳了一声,“出去后,素某一定不忘教教他何为强弱差距之下的基本谈判之道。”

  不过放水还是要放的,只是表面功夫不能落下,于是麒麟星脚下狠狠一跺,震的城里城外都晃了一晃,尘沙漫天中,刀猿剑狼率先出了城。

  齐天变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语带挑衅,“你们两个份量够不够啊?能谈事情吗?”

  话音一落,各方图腾纷纷闪动,围成一圈,除了苍鹰统统跳了出去看戏。麒麟星还饶有兴趣地逗弄人家,无声无息搭了把紫色长剑上去,压低了声音,寒气森森,“这把剑对你来说,可有足够的份量?”

  “……”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一丝阴风袭进脖间,直教人寒毛直竖,齐天变僵硬地笑了两声,“呃、这什么意思啊,和平谈判对你而言有困难吗?”

  “直说来意。”

  齐天变缩了下鼻子,“我今天是要用这个枯九泉,跟你们换素还真和史艳文回来。”

  麒麟星冷笑,“一人,换两人?”

  齐天变脸色一变,“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留下一人?都说好事成双,你这样不道德知道吧!”

  ……

  史艳文眼尖地发现其余几人憋笑一般抖了抖肩膀。

  麒麟星深吸口气,剑刃忍不住往那瘦弱的脖颈凑近一分,暂时决定不跟他讨论“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城之主是否具有道德”这个问题,“一个人,只能换一个人,你要换谁?”

  齐天变愁眉紧锁,想了半天,“那就,素还真吧。”

  麒麟星又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这句话倒是答的斩钉截铁。

  麒麟星低笑,好看的嘴角扬起小小弧度,熏风解愠,气势瞬间软了下来,“他有那么重要?”

  “那是当然。”

  “那史艳文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要是先救他,而且英雄救美得一对,我可不能跟素还真抢。”

  “……”看不出来你这么迷恋市井词话,难怪总爱浮想联翩,素还真望了一眼墙头。

  “……”史艳文手张开又握紧,我觉得你可以趁机教训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