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祸根,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埋下的。
所谓祸根,总是拼尽全力也难改悲剧。
史艳文的祸根,埋的太快、太彻底了。
苍鹰说创罪者离开时目眦尽裂,恨意入骨。
怎能不恨呢?遭人算计,嚣张而来,狼狈逃去,此刻火气怕是大过天了,史艳文感叹一番,转身准备回偏殿,却见乱世狂刀摘了面具也跟了上来,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你还不动身吗?”
众人一愣,燎宇凤问,“他要动身去往何处?”
史艳文眉头蹙起,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素还真可有与你说过他的行踪?”
狂刀点头,“他曾言,若有变故,可往矩王处寻他,但现下一切顺利,我还需去吗?”
史艳文默然,拿起金狮面具递给他,“素还真安全离开不动城是因齐天变以枯九泉为交换,此刻枯九泉亡,异识被夺数几,他败得如此凄惨,这团火气总得找个发泄口。而素还真现下,可还是个‘残疾人’,你觉得,他会放过他?”
狂刀哎呀一声,不及听完,抢过面具便化光飞走,留给众人一道慌张的背影。
史艳文还没说出的半句话就这样别回了心里——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创罪者总要先行调息,逼出体内的琉金才能去寻仇。
不过早点去,以防意外也好。
创罪者已有被苍鹰重伤,就算素还真真的残疾了,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史艳文在观星台望了一会,虽然疲乏,却无睡意,不过大抵下面凤凰宫的两人也没睡下罢,史艳文都能听见里面的笑声,燎宇凤倒是任银豹闹着,相比之下,这麒麟宫里倒是落寞许多。
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忽然两声轻咳响起,有人拾级而上。
史艳文扬起嘴角,侧身看去,视线在那人腋下的棉被上逗留一瞬,“屈大管家这是准备搬来这里住?”
屈世途摸着胡须,笑容可掬,倏尔又阴阳怪气地嘟哝着,“原来是来与人消遣的,素……”
“什么?”
“呃,”屈世途熟门熟路地进了正殿,一边整理床被一边道,“素还真说我‘年老体衰’,两个孩子常在银豹宫吵闹,担心我‘睡眠不良’,所以让我‘暂时’住在这里,‘顺便’陪你消磨时间。”
侧重点都很明确,史艳文眨了下眼睛,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道,“可见素还真对屈管家的关心备至。”
“关心是有,就不知是对谁了,”屈世途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整理好后又去他殿里,史艳文静静地跟在身后,屈世途看了看琴台旁边眼熟的酒坛子,从墙上翻了个暗格出来,取了支甜梦香,“我说这那东西去哪儿了,他倒是眼尖。平常油盐酱醋分不清,酒水之忌倒是念念不忘。”
“虽是念念不忘,也不见他轻易尝过。听说那也是屈管家的手艺,若有机会,能否教教艳文?”
“噢?”屈世途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要酿这东西也不难,一两天便可,不过这酒可是专为素还真酿造的,意义非凡,你若是接手,老屈我以后可就不会再管这档子事儿了啊。”
史艳文笑了笑,“既如此,那艳文还是不好与屈管家争这差事。”
屈世途眼里闪过一丝趣味,摇摇头准备离开,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艳文啊,你觉得素还真这小子……”
史艳文心头一跳,忙道,“屈管家也担心了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屈世途停了片刻,“现下的确不是时候,但屈世途纵览人世数百年,你该是心思通透的那种人才对。”
“……”是,他是心思通透,可心思通透的人,总有不愿想明白的事,“屈管家不用担心,艳文答应了帮他,就不会半途而废。”
“你!”屈世途犹豫了一下,看他半晌又摇摇头,“唉,素还真纵有事瞒着你,也不会有半点不才之心,你,也该放心。”
“屈管家说笑,艳文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既放心,就不用一边挂着,一边又撇开,这是不动城,不是聚魂庄。你,不必强迫自己在众人面前只做笑面,该如何还如何,愁苦郁闷也无妨表现出来,这才叫放心。”
“……”
“天深夜凉,早些休息吧。”说完又细细看了他一眼才走。
屈世途走的快,史艳文兀自出神,那话像香炉的缭缭青烟一样,香气钻进了鼻尖、心底。不知哪里来的一点怒气涌上心头,脸上忽然闪过清谈如水的冷笑,实在与他一身气质不符,稍显怪异。
连连惹人误会已是令他心烦,虽然他习惯了一笑置之,又岂能当真全不在意?偏又人人都在步步紧逼似的。
你说了这些话,怎么叫人休息呢?口头的话自然好说,但你能点到则止,这种事,世人又有谁能可辄止于浅尝?何况是他们这般性情中人,更遑论“放心”,自己的心,理所应当是该放在自己身上。
人无心则死。
迟早都是要走的,留着心在这里做什么?枉生牵挂,他既不是那无为老庄,做不到如他们一般,若要离时,只管仰天大笑,邀明月清风作伴,转身即便抛却烦恼三千,只留一身魏晋风采。
想是玩笑开多了,再无中生有的事也有了三分真实,他若不好好想想应对之法,怕是不好了结。
“只是,情义而已。”
素还真为他寻出秘密找出回去的方法,他承诺帮素还真对付异识。就算素还真曾暗示过他或许回不去了,可那又怎样呢?他不会放弃的。
——卦不敢算尽,谓天道无常啊。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素还真那么博学的一个人,怎会只记得那半句呢?
史艳文摘了额饰,白玉如脂,轻滑微凉,还在上面附着了护魂的阵法,饱满丰润的紫珠一粒连着一粒,银色暗扣交叠,中间用柔软却刀剑难断的细丝缠着,镌刻出不知名的花纹,多精致,多沉重啊。
还有那首曲子,好听到了心里,平静极了,偶尔又是异样的波澜壮阔。
——这支曲子,叫什么意思?
——《心不动》。
心不动,千万不要动,史艳文,你说不定什么都不剩了,最后的一颗心,千万不要交给别人,好好守住它。
素还真是在后半夜遇见的金狮,他来的太早了,彼时齐天变才刚与他细细炫耀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舍身救友,好容易讲累了睡下。素还真替他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背上布缠宝刀的刀客见了便笑,“史艳文说你有危险,我便马不停蹄前来找你,谁知一路从不工山行至此处,你竟还在安枕。”
素还真连连赔罪,“是矣是矣,都怪素某太过磨蹭,让好友多跑了一趟,素某在此深表歉意了。”
“能有如此心情,我还道你今夜许会寝食难安。”
“你又怎知,我没有寝室难安呢?”
金狮反玩笑,“此乃我之先见,早知你寝食难安,所以才急急赶来。”
素还真喟叹赞服,“知我者,好友也。”
金狮已隐退太久,此回再出能与众多老友新朋并肩战斗也属幸事,不说日后如何,现下言语间还是快活的,“当得如此。”
素还真不再计较,突然另道,“你见到了他,可还好?”
“若非见到真人,我还真不敢想象‘史艳文’公子儒慕模样,你知道那个史艳文的一脸髭须……”金狮顿了顿,又咳了一声,“只是没想到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下手时竟将所有人都镇住了,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人?”
素还真还未听完便眉角上扬,看起来竟有些自豪,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又冷淡了些。
“只是……”
“我知道,”素还真垂眸,“那戾气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
素还真叹了口气,“他只是受到影响,聚魂庄要吸纳他的魂力,便要在庄内拘留一缕魂息,魂息十之八九是禁在阵法中心,此理如我以舍利助他一般。聚魂庄历经千百年,阵法中间不知有多少冤魂,戾气自然不浅,这几日舍利有所动摇,其镇压魂息牵引的作用有所下降,所以才会有所影响。”
“弦首去了近月,他能找到那缕魂息吗?”
“找得到,只是,不一定取的出来,到时我会带他过去。”
金狮默然,打量的视线让人奇怪。
“怎么了?”素还真抬眼看着他。
“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当此之时,你尽可以托人去办,将他留在不动城已是风险之举,这般尽心是否太过?若不是城中谣传,并非‘谣传’?”
素还真叹息,按金狮之直爽,史艳文与这人初见时定然又有过尴尬处境,“谣传仍是谣传,但,他受了几番颠沛流离,俱与素某有关,尽心也是当然。”
“你话中有话。”
“是我欠他的,从最开始。”
“最开始?”
“对,最开始。”
往日史艳文常一人独处,只那段时间是半点笑意都无,愁容淡淡,如清秋寒夜。或许他以前也是不苟言笑之流,但看久了总觉得神色麻木,眼中一点星火明灭隐现,又像是随时可以熄灭的。
好在这点星火,近来有越加明亮的趋势,想来是弦首的动作,让他安了不少心。
只是聚魂庄是一件,梦中之物又是一件,若非那梦,他也不会带史艳文入不动城,而察觉他的能力,则是再入不动城之后的事了,但正因如此,那梦里的东西,素还真更加不好说与他听。
眼下异识之事迫在眉睫,史艳文……
若是弦首动作再慢些,就太好了。
“对了好友,素某想请你帮我做件事,帮我给齐天变上一课。”
……
齐天变自认这几日立下了不世奇功,有了光明正大赖床的理由,所以在素还真天还未亮便催他起来时很不服气,“我从接你回来到现在,只睡了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你看天上,那是不是黑的?中间那个明晃晃的是不是月亮!”
“确切的说,那只是一抹月亮的残影。”
“那也是月亮!”齐天变长吸口气,晨光黯淡下的空气还带有昨夜的飘摇风雨,露珠未落,蔼蔼褐云将冷冽的气息压迫进了肺里,整个人都忍不住直打寒颤,偏齐天变还故意多吸了几口。
素还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听见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
齐天变揉揉眼睛,一只手还牢牢推着轮椅,“醒神!冷死了,我们一大早是要去哪儿?”
“不工山,见矩王。”
“去见他做什么?”
“秘密。”
齐天变撇了撇嘴,偶尔问问他可有颠簸,半困半醒地推着人前行,时而又奇怪地看他一眼,看着看着目的地也快到了,人也彻底没了睡意。不工山地势高耸,中间更是火山口,周围布着一层浅浅的雪,稍不注意便可能打滑,光走上去就能累个半死不活,何况还推了个轮椅,轮椅上又坐了个人。
那人倒是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如同游山玩水,途中甚至闭眼神游了半柱香,齐天变却莫名有些紧张,总觉得素还真悠闲过了头。
好容易推到山顶,齐天变一边腹诽有一日也要叫素还真推着自己走几天,一边拍去手脚上的雪花抱怨,“你这一路话真少,让我很不习惯诶。”
素还真不动声色调整了轮椅位置,将齐天变挡在身后,“因为……”
“什么?”
因为跟上来脚步声突然多了啊。
“素还真!”
狂风伴着雪花扑面而来,齐天变只觉如山的压力接连侵袭,只怕整个不工山都在震动,寒毛直竖的感觉蹭蹭往上冒,创罪者的暴喝声中带着无限仇恨,满含愤怒的杀意如针尖一样对准了两人。
“他——”
“素还真,竭尽你的能耐,尽力苟活吧!”
素还真始终面无惧色,掷地有声,“只可惜,你的对手,不是素某。”
话音未落,另一道磅礴的真气从背后袭来,齐天变微微一愣,正想转身,携带杀气的刀便擦着肩膀飞过,砰的一声插入地面,左右石破天惊!
齐天变只觉右臂一麻,额头冷汗直出,凌厉的刀气瞬间将肩胛的衣襟撕破开来,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在半空被绞杀碎亡。
这才是杀意,像毒蛇盘绕脖间,像被人摁住了咽喉,像心脏停止了跳动,而昨夜不动城的交易场,没有杀意,甚至连怒气都没有。
刀中现红,人未至、刀已疾,那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裹着强大真气自地面一路劈过,直逼创罪者!耳尖轰鸣不断,十足的碾压之势,占尽上风。
“……”
创罪者本已身负重伤,这刀风之霸道实为罕见,连连雄掌竟不能停之半分,一路过关斩将,刀柄红芒再现,眨眼便至眼前!创罪者一面震惊一面速退,腑脏受其压迫,心血翻涌,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慌了手脚地移形换影,在一块巨石旁倚住身子,神色不免悲凉,又犹豫不决地看了看素还真。
不需考量敌我不明,因为,两者,都是死敌。
素还真好整以暇,“你是在盘算坐在轮椅上的素还真是否会出手吗?或者,你想趁机拿下我,这你大可一试无妨。”
那边齐天变像是看呆了,愣在原地眼睛动也不动,连素还真说话他也未注意。
刀停,人现。
面覆金狮之人,第一眼尚无行迹,再一眼,已是刀边无言,冷簌雪花四处逃窜,刀者冷冷注视着敌方。
“不动城……”创罪者咬牙,“屡屡坏我好事,你们,当诛!”
金狮微微侧头,一手却慢慢抬起,傲然沉冷,不发一语。
“哼!”
好个不屑一顾,让创罪者霎时就红了眼,一掌拍在巨石上,巨石应声而碎摄向金狮,金狮原地一踏,凌厉的刀风切开碎石,未及喘息,抬手又是一拳。
拳掌相对!
创罪者猝不及防又遭重击,不敢懈怠,正欲后退,岂料金狮一拳连着一拳,肩骨裂、胸膛陷、手指折,意识只是一晃神,整个人便步步后退、毫无反手之力!
素还真看准时机,手中亦聚起真气,包裹琉金徘徊,果不其然,下一刻,创罪者祭起一枚异识襄助,同时运起极招,袭向金狮!
金狮不敢小瞧,召来还插在一边的宝刀,转身劈下。
刀未开,招即破!
正待最后一击取命,金狮倏然以爪代拳,制住了创罪者双手。
素还真趁机操作琉金席卷,直向他背后异识而去,回荡的异识几乎是眨眼便被拿下,凝聚石化!
“创罪者,”已是意外之得,再纠缠下去也无必要,素还真半真半假地讽道,“你还有多少晶源,可以送给素某?”
“素还真你!”
原来,原来你们合作了!
创罪者眼中风云涌动,一咬牙决心立下,踉跄的退后数步,转身披风掀起满地沙尘,再次仓皇而逃,惨笑灌地,“今天这一切,素还真,还有那白衣人,我创罪者必会向你们讨回!”
金狮顿了顿,转身收起宝刀,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亦不再停留,昂首阔步,从容离开。
待战场烟消,素还真轻声叫道,“齐天变。”
“……”
“齐天变!”
“嗯!”猛然庆幸,齐天变方才发觉额间已是冷汗淋漓,惊魂未定地往前转了转,“这……人嘞?刀嘞?”
素还真看他惊慌模样,看样子方才是直接了呆住了?好在效果达到就好,便摇头,“他们回去了。”一个回不动城,另一个,该是去同类帮忙去了。
齐天变心有余悸,连拍胸口,“又是一个戴面具的,你跟魔吞不动城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要出手帮我们?”
“我不是说过了,他们抓了史艳文以作威胁,素某不得已而为之啊。”
“可我刚刚好像听创罪者说道什么白衣人……”
“不动城内人员不少,倒是听说有一个白衣策士。”
“真的?”
“不假。”
“走吧,我们还要去紫宙晶渊,顺便……嗯?”
素还真转头看向雪崖,打斗之下堆积的乱石之处,崖壁上滚落一支斗霜傲寒的红梅。
“怎么?”齐天变神经兮兮地压低声音,“还有人?”
“无,只是一时……”素还真自己转过了轮椅,弯腰拾起那只红梅,轻嗅浅笑,“细丝梅蕊晚香浓,感极玉楼春。”
齐天变长舒口气,凑到他面前,“你一身莲香已经够惹眼了,还想什么梅花,是说为何我一路就没看到梅花,还是红梅?”
“欸,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