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劝他,莫管他。
莫怜他,莫哀他。
元正风情,木鱼老檀,从来都是相顾无言。
两个小辈辗转找到那两人时,已经是第三天凌晨。想是没料到这两人这么难找,以致于当素史二人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瞬间都忍不住盈了满眶热泪。
当然,与他们被某条龙追打也有一定关系。
那是个极其尴尬的场景,一场大梦触及隐秘,生生让他们睡了两个日夜。而甫出结界,便闻龙吟啸天,两道狂奔不止的人影未来得及刹住脚,即一左一右跌在两人面前,五心朝天,面目狰狞。
八目相对,四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各有各的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当下诡异,只能你仰视我我俯瞰你,末了,还是龙吟唤醒了他们。
皓月光抹了一把眼泪,激动不已,直接跳过了素还真,来到史艳文面前,“前辈,请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素还真:“……”
史艳文:“……”
“乱说什么!”险些就给你漏了馅,流星行飞快从地上翻腾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推开皓月光,“前……叔叔!家里人请你回去一趟。”
家里人?
史艳文好像走在大街上被人敲了闷棍,心里剧烈跳动一瞬便空了思绪,久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动城,一时无语。素还真看他一眼,“何事如此急迫?”
“大事!”皓月光心急如焚,“先别说那么多了,前辈,素贤人,我们赶紧离开,齐天变快追上来了!”
素还真还待问,地面忽然轰隆震动,如同陨石坠地般,有什么东西就在不远处砸出重重一声,轻快的明黄身影怒气冲冲,可即将跳出嗓门的质问在看到面前的情况时就生硬地转变成了疑惑,“你们两个……素还真?”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齐天变看看素还真,再看看“团团围住”素还真的三人,尤其在面色沉郁的书生身上看了看,表情可是与之前所见满面春风的假正经大不相同。胡思乱想的脑袋瓜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就笑戏谑道,“嘿,书生,看来你没在素还真身上讨到什么好处啊?”
史艳文嗯了声,脸不红心不跳,看似无心更胜有心,“要想从贞烈的素贤人身上讨些便宜,确实不容易。”
一句话,让所有人目光都齐刷刷望了过来。
齐天变嘴角狠抽了一下,霎时间市井话本子里某些颇恶俗的桥段源源不断涌上心头,怪异到惊悚的目光在素史二人身上转悠几圈,数次欲言又止。
素还真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柄折扇,亲手替史艳文别上,也似回味无穷,“素某不识情趣,自然比不上书生能屈能伸。”
史艳文挑眉,素还真但笑不语。
“……啊?”
齐天变脑子里的恶俗桥段突然来了大反转,又看了看神情淡漠的书生及虽然仍端坐轮椅但明显心情不错的素还真两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两分。
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不愧是随机应变的素还真。
不想下一刻这悬着的心再次吊到了嗓子眼里,堵的他呼吸不畅。
却见史艳文将折扇抽出,恶狠狠的冷笑,当着众人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扬手狠劈,力道绝不下于劈山烈石,目标——素还真的脑袋。
只见素还真头一歪,连声挣扎都没有便失去了意识!
流星行与皓月光来时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史艳文将轮椅往那两人身前一推,“那就家去,好好调教吧。”说罢转身欲走。
齐天变怔愣片刻,勃然大怒,“混账!你快把我兄弟放下!不然我跟你没完!”
“前、前辈,”流星行也惊得忘了方才的“叔叔”,亦劝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好,”史艳文轻叹口气,“不然你打盆冷水淋头,看看他是不是能苏醒?好侄儿?”
“……”
皓月光抹泪的手变成了拭汗,“既如此,我们还是回家再说吧,前……叔叔。”
孺子可教也,史艳文微笑点头,“明白就好,好侄儿。”
“等等!”齐天变气的直翻白眼,猛地甩出长棍,“你们就想这样走了?”
史艳文不解,“不然要如何?”
齐天变咬牙,“把人给我留下!”
“什么人?”
“素还真!”
“你要他做什么?”
“他是我兄弟!”
“可是……”史艳文摇着扇子,似笑非笑,极明显的挑衅,“我比你更需要他啊。”
……
“齐天变,”史艳文蹙眉,看了一眼背后两个沉默乖巧推着轮椅的小辈问,“他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他只是借那机会带素还真一起回不动城,虽然多少有公报私仇之嫌疑。
两人默然,又想起齐天变出离愤怒脱口而出的那句“下流”,再看看眼前这位百思不得其解的前辈,埋头嘴角直抽,心里连连摇头,很是默契,“晚辈愚钝,不知就里。”
既没寻到答案,索性史艳文也不追究,反问起方才被齐天变打断的问题,“不动城出了何事,齐天变又为何会追打你们?”
这问的是两件事,但后一件又比前一件有趣。
皓月光眼睛闪闪发亮,恰是少年的稚嫩颜色,嘿嘿直笑,摸着鼻头跑到史艳文面前,将轮椅托付给了流星行,将前一件事一语带过,着重挑了后边。
那本是一件小事。
他们寻到第一日的时候见到了齐天变,他是急得焦头烂额,唯恐素还真受了“欺负”。可这两人是知道书生身份的,也就不怕什么,反而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行走江湖,免不了满怀新奇,又兼之想要寻找线索,便上去询问了两句,附带调侃。
谁知那人经不起玩笑,一怒之下便踢起地上的石头扔他,恰好砸中额头中央。他年少气盛,自然忍不过,虽然没真生气,可也没打算这么揭过,捡了石头就扔了回去。
这一来一往,从石头到拳掌,又从拳掌到兵棍,也就蹉跎了时辰。流星行较之稳重,原也担心节外生枝,奈何事已至此,只好快快解决以求脱身。
谁知齐天变正值心浮气躁,以一敌二又敌之不过,硬是被激起了脾性,忍无可忍之后化身为龙,红着眼睛追打了他们一天!
若不是看见素还真无恙,之后又被史艳文威胁,恐怕还得追打。
史艳文听罢,手中折扇开合,沉吟道,“我们先不回去了。”
“不回去?”皓月光一愣,“可是今天是第三天了,师尊说今日午时必须要回到不动城啊。”
“东山有梅,现在时间还还早,我们去赏梅如何?”
“可是……”
“走吧,赶路要紧,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
皓月光回望,流星行将他要说的话瞪了回去,也慢慢跟上,“前辈说要赏梅,小辈们自该奉陪。”
“……”我又没说不看,你瞪我干嘛?
东山有梅,倾雪覆顶,艳红比火,与那身蓝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史艳文来到红梅树下,怔怔出神,抬手欲摘,却又停下。
罢了,罢了,让它开着吧,你这运气已然奇差,何必再行败运之事?
上次他不放心素还真偷偷跟出,回来时便见到了这株红梅凌烈绽放,还是假托采梅这个借口应付了屈世途,想来也没有多久,不过一旬左右的时间,这梅花已经红的耀眼了,哪里还寻得到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苦境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红梅本不该开在这里,它却开着,还活的这般热闹。只是,开的这般灿烂,怕是也快凋谢了。
史艳文四处看了看,这处的积雪影视被强风扫了尾,原本盘满半个树根子的白墙都坍塌了。他俯下身,用折扇一点一点将其它地方的积雪卷了过来,柔和的真气将一些老去的花瓣惊落,吹的肩上头顶都是。
流星行打量了此处地形,又看了看另一处山壁,这似乎是不动城后面不远的峭崖,离不动城挺近。
皓月光不停看着天空,烈阳正慢慢移往正空,顶峰虽冷,寒意却被驱逐在周身三尺之外,风雪不侵。
离午时已经不远,再耽搁下去,可怎么还回得去?“前辈,我们该走了。”
史艳文不慌不忙,折扇还在卷着积雪,“离午时尚有一段时间,何必心急?”
“……”皓月光踢着脚边的石头,低声不满,“这离午时也不远了。”
史艳文看看他,停下动作,皓月光正想他怕是也腻了,史艳文转头却又一点一点将积雪扇开。
“前辈?”
“方才堆积的太多,此刻烈阳当空,若积雪一化,恐冻伤了树根,还是移开些好。”
“……多虑了吧?”
史艳文也不管他,真如自己所说一点一点移了开去,如此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白墙见底,树根下被压垮的几棵青草也终于直起了腰,史艳文眯了眯眼,又再次动手将雪移了回去,大有再耗小半个时辰的意思。
“前辈,”皓月光蹙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仅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我想这些小草在此地挣扎求生,也有历练之意,我何必要多此一举替他渡劫?况且这红梅常年在此,也不惧这点寒意,我确实是多虑了。”
皓月光对他的“细心”十分不解,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声音拔高了一点点,倒还算是有礼,“前辈,时间——”
“说起来,”史艳文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欲吐之不快的话,“你跟着叶小钗学剑已有多久了?”
“啊?”皓月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数年。”流星行答。
“不过数年,刀剑真意已了解十之一二,可算奇才了。”
“那又怎——”
“谢前辈夸赞。”
“喂,流星行你干嘛抢我的话?”
“你性格倒是跟他很搭,只是欠缺了几分凌厉果断。”史艳文似笑非笑,又看向皓月光,稚嫩的少年连头发都是张扬的,“虽是奇才,但要脱离于招式之流尚需很长时间。而不动城藏于暗处,事事掩其本貌,你在外随意动手,若是被人认出招式,该当如何?若露破绽,大计毁矣。”
“……”少年愣住。
史艳文继续道,“方才艳文不过拖延一二,你便急不可耐,齐天变因素还真而心急如焚,你竟与之耽搁调侃。幸灾乐祸,险误正事。”
“……。”
“再者,虽则我不会对素还真做什么,但那前提是建立在‘史艳文是善类’的基础上,若我不是呢?生死转眼,悲剧即现。”
“我……”
“还有一刻钟,想想清楚,我们再动身吧。”
不够稳重的年轻人,还是需要考验啊。
午时方至,密道大开。
史艳文悄然出现在了议事厅。
原无乡顿时松了口气,“尚算及时,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在后面,”说罢,机杼喑哑之声渐近,史艳文回头,流星行正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只是不见另一人,“怎么只有你?”
“他去找师尊练刀了。”
史艳文点点头,紧接着走到茶台边,任原无乡向流星行询问过程与细节,只是饮了几口忽然就发现哪里不对,慢慢踱向轮椅,“还不起来?”
原无乡不知问到了哪里,正是片刻沉默,听见这话便望过来,“素还真怎会睡的这么沉,莫不是连日来太过劳累?”
“他已然睡了将近两天,哪里会累,”史艳文食指轻点茶水,作势,“素还真,再不起来,这滴水就到你头上了。”
原无乡:“……什么情况?”
流星行:“……晚辈不知。”
见素还真仍不动作,史艳文也不与他客气,带着一丝气劲的水滴弹指疾射,刺向对方。
这怕是有些吓人了,原无乡条件反射地推了推轮椅,没想到那轮椅如有千斤,推之不动,原无乡一愣,只见素还真被推的脑袋一歪,无声无息。
史艳文也怔了一下,觉着空气里的温度都凝固成了冰,犹犹豫豫地伸手,似要往在鼻下试探,“我明明没有下重手……”
原无乡眯了眼,抓住流星行,暗暗低语,“我们走。”
“走?”流星行跟着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
一缕清香入鼻,史艳文恍然抬眼,见原无乡泛着诡异的笑容已然无声退到了大厅门口,流星行却是恋恋不舍,眨巴着眼睛一步三回头。史艳文迅速收手,同时将另一手的茶水顺势倒下,不想却被人顺手牵羊夺了去,溢出的茶水被真气包裹成了冰冻状,波澜不惊。
素还真大胆,竟想将人往腿上拉,奇怪的是史艳文只躲了一下,半弓着身体抵住轮椅不让他得逞,接着却不再动弹。他俯身盯着素还真,居高临下的带着无形压迫之势,忧色俱敛,视若等闲,“素闲人还真是将‘公平’二字贯彻的很彻底啊,就不怕惹人不快?”
“谁,你吗?”
“其实艳文脾气不是很好。”
“素某的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好。”
史艳文眼中好像闪过一道琉璃色彩,迷蒙而过,可惜闪没太快,抓之不住,“这倒是,可惜……”
“可惜?”素还真似要笑出来了,倒想看看他还有何解脱之法。
“可惜……”史艳文突然沉闷下来,只有近距离时才能看见那眼中的狡黠,灿比星河,他叹口气,“你脸皮这样厚,是会让人厌烦的,你说是吗?弦首。”
……
道人道是以琴为介演化而来,想来真身就在不远。
只是来的急了些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日,出现的神不知鬼不觉,突兀而诡异。
“需要这么急吗?”
“然。”
道人很淡定,即便出现的地方很不巧,出现的时间也很尴尬,眸中连一丝涟漪都不见出现。
可素还真很有压力,站直正色,总觉道人的目光里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与冷漠,“咳,弦首,不能再推迟一段时间么?比如……一个月?”
“一个月?”史艳文嘴角一抽,好不容易等到了消息,漫说一月,一个时辰也是久的。
道人依旧冷冷清清,道,“若能等一个月,我何以会来此地?”
话不多言,信息极重。
史艳文心中一沉,“聚魂庄出了什么事?”
“无事,”道人默默转身,倏尔又侧身望来,眼中毫无波动,甚至不见光彩,“只是,这或许是你回去的唯一机会。”
场面一静,素还真看向史艳文,那本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若真有这个机会,他定是欢喜的。
可史艳文哪里来的欢喜?
反倒觉得不真实。
就这样走了吗?他以为要等很久的。
他看向素还真,发现那人也在看着他,就像一切抉择权都在他身上一样。他就要渐渐与之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系了,可这个想法才刚出现,就有人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虽然只是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
不,也许,也许还有下一次机会呢?
而且……
“弦首,”素还真移开目光,他看懂了他的犹豫,带着小小雀跃道,“弦首请回吧,一个月后,我会亲自送他去天波浩渺。”
“不行。”
“弦首难道不知……”
“我不知。”
“弦首?”素还真心里猛跳,眉头乍然紧蹙。
“史君子,选择权在你。”
史艳文倒吸口气,握紧双拳,眼中迸出如火般凌厉的目光,寒意冲心,“你不是弦首!你是什么人?”
道人漠然看着他们,满目荒凉,“我?是你热忱守护的九界子民啊,史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