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春雷震动,恰在烈阳之中。
莫如红尘心动,恰在是非之中。
春雷动红尘,烈阳寻是非。
史艳文其人么,鱼美人早先便有所耳闻。
都说此人与魔吞不动城及素还真的关系非比寻常,按下不动城暂且不提,单说与素还真之间的旧事就极惹人注目。那些或多或少的往事也不知是哪个多了嘴,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就从籍籍无名的神秘隐士变成了苦境神人的多年好友,还因“某调戏事件”,让这人多了几分风流色彩。
再不过,还有说他正邪难料,与少问世事的六弦之首关系亲密。
魔城之故,念在昔日与崇真三誓有所“切磋”,也多少经过一段时间的讨伐,而后拜“日久见人心”所赐,有心人观察魔城所为,多少也看出了些门道,反让魔城在正邪之间越加明显得往前倾斜。也因此,让史艳文的身份越加神秘,毕竟从头到尾,竟无一人查清其真实来历。
史艳文对此倒并不意外,偌大一个魔城,又不作奸犯科,又不杀人成狂,还专和作乱苦境的人抗衡,看不出来才有问题。不动城的立场越暧昧,他们行事也越方便,只要身份不要曝光,杜绝了那些挟亲友威胁报复等事,行动可比摘了面具要爽利多了。
至于道人,他跟在道人身边三个月,能转悠的地方都转悠了一圈,想不叫人发现也难。
总之,除了“风流”之外,也不算是谣言。
就是不知这些轶事是谁传出,内容倒是详尽。
“这样也好。”这样,若是故人闻迅,找来也就容易了。
异域佳人挑动头巾,那婉约的性子似乎与那身大胆的露腰舞衣并不相符,飘动的紫纱掩不去心中好奇,眨着眼睛问他,“史公子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这女子让他想起了九界曾去过的西域,那里人人热烈多情,生活虽然艰苦,却过得多姿多彩,史艳文很喜欢那里的放松,所以对待女子的彬彬有礼中,还多了一抹柔和,“艳文可是带着靠山来的,若是主人家将我扫地出门,岂非连那靠山的面子也一并拂了?”
“阁下好生自信,”鱼美人笑了笑,“但初来乍到就砸了公子的家当,本就失礼,何况公子……并非圣人,只怕以此试探,让客人下不来台。”
“无妨。”
“为何?”
“姑娘,往艳文右后方看就是。”
右后方有个身着蓝衣的书生,书生手中折扇翩翩,与那贵公子相谈甚欢,只是留心多看两眼,就会发现那书生的眼睛似乎并非一直停留在贵公子身上。
鱼美人柔弱女子都能发现,书生身前的贵公子怎能不察?
圆公子眯着眼睛打量史艳文挺直的腰背,白缎玉质,穿着它的人看起来也格外干净,如烟笼霞照。往灯笼月下一站,白色的料子就会反射出细微柔光,越加让人看起来像染了仙气一样,偏那张年轻的脸上还透着讳莫如深的从容,云淡风轻。
他不否认这人相当好看,或者说,相当“顺眼”,但也实在没找到让解锋镝如此心不在焉的理由。
这样的人虽少,但也不是很难找。
那边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清雅的笑声伴着女子的轻灵幽幽传来,让解锋镝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鱼美人投注而来的视线。她对着解锋镝笑了笑,掩着嘴角对史艳文小声说了什么,史艳文便就回头,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望了过来。
片刻,打招呼似地对他举了举杯,又漫不经心地转了回去,一个眼神都没舍得分给旁人。
“少见。”
解锋镝叹息,“他是很特别。”
“……我是说你的眼神,”圆公子眯着眼睛道,“如此,可是会引起旁人莫大的兴趣啊。”
“……”
圆公子一身华衣在灯下焕发异彩,发上的金线尤其惹人注目,然而这样雍容的气质配上浅笑非但没有让人觉得舒服,反而有种被无形算计的感觉。他就那样看着解锋镝,眼里除了笑意似乎还有意外,解锋镝却半点收敛都没有,仍旧盯着那边看。
又隔许久,圆公子忽然走向史艳文,解锋镝微愣,忙快步上前,几乎眨眼就出现在了史艳文旁边,他落座后,圆公子才带着笑声来到桌前。鱼美人默然起身,从新搬出的桌椅上离开,退至一旁。
史艳文稍显莫名,解锋镝这上赶着来的速度像是怕人跟他抢这位置一样,“有人追你?”
“无,”解锋镝眨着眼睛,“站久了,腿酸。”
圆公子敲敲桌面,鱼美人即刻上前侍酒,他也没看,倒是史艳文瞧了一眼。方才还能与他说笑的女子,此时别样沉默。
史艳文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先仰头饮下,“艳文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方入此地,还未见着主人便砸了家具,确实失礼,这句致歉必不可少,只要对方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当不会与他多做计较,但若是刻意刁难,又大不一样了。
“哪里,”圆公子笑道,又示意鱼美人替他续酒,“不过一张桌子,圆公子岂会在意此等小事?倒是另有一个问题……”
解锋镝看了眼圆公子,又看了看史艳文,手间的折扇打了个转,未言只字片语。他说过,他带他进了门,可能不能留在这里,还要看史艳文自己的本事。
史艳文自然领会他的意思,面上没有一点波动,只是淡淡道,“何事?”
“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简单直接,却也最不好答。
史艳文若说是随解锋镝而来,他势必要追问解锋镝为何带他来,若说是带他来参观山海奇观,对方怕是要质疑他是否有这个资格,可若说是带他来探查夸幻之父,只怕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直接黑脸。但史艳文要说是自己要跟来的,也算不得答案,要是始终都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与先前别无二致。
这问题的确不好答,好在史艳文早就想好了对策,“夸幻之父。”
圆公子抬手作请,“何事?”
史艳文又饮下一杯,鱼美人继续添酒,“交易。”
解锋镝不着痕迹地眉头一皱,圆公子又笑了笑,他打量着史艳文,视线多少有些冷冽的意味,“你能给夸幻之父什么利益呢?”
自古原争霸游戏启战伊始,夸幻之父便来到山海奇观中,来此做交易确也有可能。但他没有问史艳文想交换什么,而是问他能给夸幻之父带去什么,可见他并不觉得史艳文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夸幻之父需要,或者注意。故而他想,交易者若拿不出值得交易的物件,那用以交易的必然是交易者自身拥有的价值,或者说,是他能带来的好处。
这态度带着轻视,可也无可厚非,解锋镝早就告诉过他,此人看似随和,但眉眼中却自然流露出一段高高在上,喜欢掌控大局。
史艳文再度端起酒杯,在鼻尖轻晃,丁香的味道淡淡溢出,“艳文身上可没有什么利益,不过,却有样特别的东西,我想山海奇观珍宝千万,怕也不及此物。”
话刚出口,解锋镝就猛地在桌上一拍,“够了!”
鱼美人手中的酒器跌落在地,场面骤然一静,除了史艳文,谁也没想到会看到待人以礼的书生拍案动怒的一天。
一掌过后,解锋镝才发现不对,然而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下意识看了看圆公子。不出所料,果真诧异非常。
圆公子正为史艳文的说辞不以为然,这世上或许有少数千金难求的稀世奇珍比之山海奇观里的部分收藏要神秘贵重,但若说整个山海奇观都不及?未免过度夸大,一斛珍珠虽重,但也及不上万斤白银。
他本是完全不信的,怎奈何解锋镝会突然这样失态的反应,然而即便是这样剧烈的反应,他也不见任何反应,毕竟逢场作戏对一个浸淫武林数百年的人来说,并不难。
解锋镝面色微变,沉重的脸色倏然又恢复如常,动作迅速地拉过史艳文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笑道,“这次是解锋镝鲁莽,还请圆公子忘记今日之事吧。”
圆公子挑眉,若说逢场作戏,也装得太过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见史艳文甩开解锋镝的手,一个退步从旁摘下半片树叶,挥袖疾摄,圆公子手指微动,截住了眼前的叶镖,用眼神询问。
“艳文此行只为寻人,此交易是否能成,还请圆公子代为周旋。”
“史艳文!”解锋镝的眼睛看着就像北域雪山里的狂风,史艳文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这种表情,仿佛下个瞬间就要风雪大作,堵住他的退路,他盯着史艳文,伸出的手隐有青筋暴起,“跟我回天月勾峰。”
“回去?”史艳文冷冷一哂,“你真以为,我还跟当初一样,处处受你控制而不自知?我说过,你不要后悔。”
情形变化太快,圆公子还在纳闷,拿着叶片打量。这不过是普通的一片叶子,日日生长在他的花园,并无特别,至少他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反是他和解锋镝的关系,圆公子更觉有趣,原以为两人果真如传言中一样,乃为至交,但此刻看来,好像也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友好。
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此地,可是八面玲珑。
……而且,若单论其对解锋镝影响而言,代为替之转达,也未为不可。
“两位,”打定主意,圆公子立即起身,做起了笑面和事佬,“来者是客,两位既然同行而至,又何必因此小事动怒?”
“……”解锋镝沉默不语,但伸出的手不仅没有落下,反而又往前移了一点,连脚步都开始逼近史艳文。
史艳文当机立断,往圆公子一方移去,坐在了圆公子方才离开的位置上。圆公子惊讶地回头,史艳文便笑,“艳文于此孤身一人,圆公子又有众多宾客下属,在下也难以翻出什么风浪,何不将树叶带去一观,若果真交易成功,艳文来日自有厚报。”
他说得越多,解锋镝的脸色就越难看,胶着的视线让旁人都觉得怪异,那强烈的愤怒中,又有着一丝丝的无奈。
圆公子并没有什么表示,仍旧面带笑容,眼里却好像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有些轻视,又有些冷漠。他想了想,往右边走了半步,挡在中间,解锋镝的脚步就从止住。
“圆公子,”解锋镝看着他,十分认真,“他是我带来的。”
“耶,”圆公子将树叶拿在指间摩挲,似笑非笑,“在下说过,来者是客。既然都是客人,我这做主人的,又岂能懈怠?我看……不如让他同你一起在此地住下,交易成不成,还得看天意。而且,此地既为八面玲珑,解锋镝,你总要给我这个主人几分薄面吧?”
话已至此,解锋镝若还听不懂,就未免不识抬举了。
可解锋镝却好像真的没听懂。
他径自绕过了圆公子,走向已经拿着酒杯看好戏的史艳文。圆公子本打算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交易达成与否与他无甚关系,若是解锋镝好言劝说,或许他还有可能让他带人离开,而今,却让他这个东道主下不来台了。
不过三言两语,圆公子竟在不知不觉中,被逼至不得不主动留人的地步了。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让鱼美人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冰冷的声音就在她垂眉俯首的前方响起,“解锋镝,你可要想清楚,将人带出这小院容易,带出八面玲珑,可是难上加难。”
今日提前来到的大半古原争霸参与者,无不是武力超群甚至雄霸一方者,他相信,不会有人拒绝帮他一个“举手之劳”,毕竟让他这个主持人欠下人情的机会,可不多。
解锋镝的手顿在史艳文肩上,史艳文始终容色平淡,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是那杯中酒,那才是当下最喜爱的东西,而非这个不发一语的人。
冷肃的气氛几近成冰。
许久,伴着着酒水入喉的声音,解锋镝慢慢恢复了脸色,淡然转身,扶住颤抖的鱼美人,“姑娘,敢问解某暂居何处?”
鱼美人微微松口气,虚软的脚忙不迭往院外带路,“就在北苑,贵客请随我来。”
至消失于院中,解锋镝都未回头。
史艳文在他步出小院的最后一刻才放下酒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莲香远没有酒气浓郁,他却能闻得清清楚楚。
圆公子看着他,薄红的脸色已然有了几分醉意,蓝眸里似有柔波微动,淡然出尘的气质自然也无形中多了凡俗风尘,“我还是第一次见解锋镝如此生气,阁下当不凡也。”
“第一次?”史艳文身体往旁边偏了几寸,撑着下颌笑他,“若艳文所料不错,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
“哦?”
“他经常生气,”这样说好像不对,史艳文揉着眉角,“四次,五次了吧。”
圆公子挑挑眉,又认真看了这人几眼,忽然有个不一样的想法——能让解锋镝数次动怒的人,价值应该比他想象中要多一点。他看了看那摇摇欲坠的酒杯,坐下继续探问,“在下可能知道你和他是如何相识的?”
史艳文歪着头,眼皮有气无力地往下赘了赘,“你想知道?”
圆公子点点头,静静添酒。
史艳文笑了笑,持杯的手轻晃,酒水荡出杯沿,沿着食指滑落,撑着下颌的手上挪到了眉角,“他生病了。”
“然后?”
“然后……”史艳文想起聚魂庄那偏远的位置,失笑道,“跟个孩子似的,傻傻地跑到了山沟沟里,被我捡到了。”
山沟沟里捡的?圆公子来了兴趣,“你救了他。”
“是啊,我救了他。”
酒水一杯杯减少,史艳文醉得越发厉害,临倒下的最后一刻,圆公子问,“那……他有什么弱点?”
史艳文本该混乱的精神霎时一震,看着圆公子的神色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嘲讽,“你问的问题……真蠢。”
圆公子眯了眯眼。
一个人拼命保护着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弱点。
素还真想保护的东西,普天之下的人,但凡知道他的名字,就会知道他的弱点。朋友、亲人、苍生,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这世上无辜的生命,都是他的弱点。
只是他的弱点在那里,敢于利用这些弱点的人,又有几个?即便有,不是罪恶滔天,就是千夫所指。
那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逆鳞。
所以,这问题问得实在太蠢。
史艳文回答了这个问题,便一头栽进了臂弯里,留下圆公子一个人细思方才所得到的讯息,好像打听到了很多外人得不到的讯息,又好像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有。他想了许久,眉头在酒意微醺的空气里慢慢皱起,而后一招手。
少年自暗处出现。
“匆匆,带贵客回房。”
“是,公子。”
贵客居住的地方大都单门别院,少年将他送到客房便就离开,离开时看了看院落里唯一的同住者,门房紧闭。
少年走后,那门突然打开,解锋镝自内步出。
史艳文正巧也打开了窗户,有些难受地对他点头,顺便晃了晃手中的茶壶,“……借口水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