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浮雪 > 五十七
  冬日寒冷,终有尽头。

  史艳文的冬日持续了十一年。

  终于,要有个尽头了。

  雷电几乎是在瞬间暴击而下,差一步就要击中从麒麟身上下来的屈世途。

  “我嘞……”跟随左麒麟同时落地的秦假仙不由惊叫一声,“偷袭!这是偷袭!”

  素续缘扶着屈世途苦笑,“幽界作风,不是一向如此吗?”

  秦假仙咧嘴乐了,“你跟他们不对盘啊?”

  当然不对盘,素续缘叹气,他才刚在不动城待了不到一天就被幽界大举进攻,怎么可能对盘?

  秦假仙回神后也觉自己问得白痴了些,忙不迭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晦气。”

  雨声渐大,魔氛渐近。

  屈世途喘了口气,抬头看看天空,重云滚滚,云层里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摇摇头,有些奇怪,“解锋镝怎么还没出来?”

  素续缘敛眉,“爹亲也许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吧。”

  屈世途:“……”哎呀?

  秦假仙:“……”好酸。

  无人说话,两头麒麟左右看了看扬起前足对着上方瀑布一吼,几人下意识看去,纷纷愣住。

  “解、解锋镝?”

  “爹亲?”

  “续缘,”解锋镝踩着一脚的淤泥在几人面前站定,眼睛上下打量他,素续缘虽然不擅武力,但区区避雨之法还是懂得的,此刻看起来远没有解锋镝狼狈,让解锋镝紧绷的心稍稍有了瞬间的松动,“到屋里去,雨停之前,不要出来。”

  苦境下过的雨不少,可没有哪场雨,能把素还真淋成这般狼狈过,就算他现在是解锋镝。

  只有雨水打进眼里才会有那样一双红肿胀眼睛,只有被狂风侵蚀过才会有那样苍白的颜色,只有无声悲恸过才会发出那样沙哑的嗓音。

  “爹亲?你怎么了?你……”素续缘脸色微变,就要上前。

  “进去。”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担忧,但似乎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素续缘扶住屈世途的手一松一驰,“……知道了。”

  父子间如出一辙的言简意赅,没有半句赘言,可素续缘说完就走,也不见多少亲密。解锋镝也没在意,目光一直盯着远方的乌云,以及乌云中逐渐凝结而成的漆黑漩涡。

  秦假仙在解锋镝面前扬扬手,本想说什么,奈何解锋镝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也只好讪笑着去了小屋。

  雷声兽吼交织中,唯一得到了安详的人大约就只有史艳文了。

  至少在刚进屋的一行人当中,没有人觉得自己能比史艳文还要悠闲的了,这么大的杀气和寒意都不见动静。

  素续缘在门口踌躇片刻,还是撇下观战的两人走近了屋内,他不是不担心解锋镝,只是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若真有危险,他们扯后腿的可能比帮忙的可能要大很多,还不如叫醒史艳文有用。

  ——你艳文叔叔也有几个孩子,日后或许再无见面之日,你有机会,可以多陪陪他。

  “‘多陪陪他’?”素续缘看了看窗口两个快要翻出去的长辈,又听了听外边天崩地裂的轰隆声,捏着拳头轻咳,“既然是要‘多陪陪’,那总是要身体接触的吧?”

  所以,伸手碰一碰,也是没关系的吧?

  侧身挡住可能触及的视线,素续缘慢慢伸出手,在史艳文鼻尖轻碰,然后沿着侧颊往下……

  心虚地落在了喉结上。

  软骨突出明显,下颌的线条到锁骨的线条也很好看。

  无奈捂脸,素续缘叹口气,“所以,续缘是不可能再有个弟弟妹妹了是吧?”

  “噗,”突如其来的压抑笑声炸开,一只手搭在了素续缘的肩上,“续缘啊,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也许已经见过你的弟弟了,虽然气氛不是很好。”

  秦假仙从旁边钻出个头,光明正大打量着熟睡的人,调侃般问,“所以你到底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素续缘动作僵住,霎时间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地放下了手,“两位叔伯不是在关注战场吗?”

  屈世途笑了笑,“放心吧,雨下了这么久,幽界仍未有人出现,威吓造势多是为取得谈判先机,他们……许是有所求,打不起来。”

  素续缘皱眉,“昨日才到不动城大闹,今日便用这种方式来‘求’爹亲?”

  “谁知道呢?”秦假仙道,“我看八成也是和昨天的事有关。”

  “对了,”素续缘突然反应了过来,“秦假仙叔叔不是待在天涯半枯吗?为何也来到此地?”

  秦假仙指指外面,“来找他,解锋镝与枯半身约定过,从北域回来后便要去天涯半窟一趟,谁知两天了也不见踪影,就叫我出来找他。”

  “可是爹亲现在……”

  闪电越来越近,有脚步声忽近忽远,雨水里的杀气越见冰冷,天月勾峰的结界在雨滴碰撞下,动荡不稳。

  解锋镝现下是走不开身了。

  “阁下若是有要事相商,现身便可,不必行此多余之事,扰人清梦。”

  解锋镝目光直视前方,雨势藏住了来人的行迹,他一时也辨不仔细,但远方峰顶处虎视眈眈的压阵之人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左麒麟扇了扇耳朵,在解锋镝的示意下离开了战场,闪身出现在了小屋之上,与压阵之人遥遥对视。

  “威胁,并非谈判正确之道,阁下若是毫无谈判之诚意,大可退去,解某绝不阻拦。若否,还请说出来意,给彼此留有谈话的余地,我想阁下并非只为威吓而来吧?”

  当日神州崩乱,素还真粉身碎骨也怡然不惧,何谈小小雷雨杀阵?

  对方是正道砥柱素还真,来人当然不会小瞧,不过也不会作无谓的拖延。

  但见一灰衣老者自林间出现,冷笑两声,“既然如此,我等便直言。魔流剑风之痕一体双分,然生死一线尽系你手,幽界想要知道,不动城,是要他生,还是死?”

  “当然是生!”

  当初流星行亡故,风之痕之爱徒白衣剑少便成为剑狼的新任人选,然而幽界设计,白衣剑少身亡,独幽界有解救之法,风之痕为救爱徒不得不入了幽界。这件事对不动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心病,而以魔流剑之身亡于不动城,更是给了不动城一个重大的打击。

  那是同梵天同样受他敬重的前辈,也曾为苦境和平出生入死,若非苦境动荡,他怎会受邀出世?

  解锋镝努力忘记脑中缠绕不停的梦魇,“起死回生何其艰难,不知幽界有何条件?”

  那人道,“此事慎重,魔主夔禺疆邀请阁下今夜子时,前往幽界详谈。”

  “且慢,”虎狼之穴,虽是心甘情愿赴会,但也不能过于鲁莽,“幽界与风之痕前辈素无渊源,但却连番算计,解某十分不解,幽界究竟是想真心复活魔流剑,还是想趁机……拔除不动城?”

  “此事的确要紧,却非是在下能够告知。解锋镝,幽界对风之痕并无直接冲突,我们也并不想与不动城两败俱伤,但复活风之痕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只管说,是去,还是不去?”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然要去,”解锋镝静静地看着他,“解某会准时赴约,届时还请容解某一观魔流剑风之痕的状况。”

  “当然可以,”雨势稍缓,老者慢慢后退,“那幽界今晚,就恭候大驾了,请。”

  带暗影消散于眼前,雨势也终于停止。

  雷雨之后,云涡渐散。

  天月勾峰流转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旷神怡,解锋镝深吸口气,他回头,看见小屋前忧心忡忡伫立的身影,青年手上还拿着一套崭新的蓝衣。

  解锋镝对上他的视线,抱衣的青年立即垂下了头。

  风雨,停了。

  ……

  “这件事,交给艳文吧。”

  “交给他?!”秦假仙把空荡荡的袖子纠成了一朵花,惊讶不已,“你不去天涯半窟了?”

  解锋镝摇头,“我要先去不动城,将古原争霸及一页书、魔流剑风之痕复活之事略作交代,其后还要去一趟幽界。”若是能趁机将其卷入古原争霸这摊浑水,利用古原争霸乱流对幽界施压,保证其不会在即将到来的合作中反咬一口则是最好。

  而且,对不动城连连出手,解锋镝又岂能让它安然无恙?

  至于佛者梵天,史艳文的确比他更适合接手,单说史艳文那身毫无折损的功体,就比自己更能守住灵珠,还有那身气运神能,更能使佛者魂魄不受恶念侵袭。

  可屈世途并不如此认为。

  他听素续缘说过史艳文对不动城的排斥,也看见了史艳文异常的沉眠姿态,实在很担心史艳文的自我行动能力。

  若是他做到了,毫无疑问今后史艳文在苦境会添三分美名,若他做不到,很有可能就是两个人魂归轮回。

  “要不要找个人帮他?”屈世途顿了顿,“或者,送他些东西护身也好。”

  解锋镝伸手理了理史艳文额前的白发,将灵珠放进他怀中,“不必,我会让左麒麟跟在他身边,他想怎么做,他需要什么,都由他,都给他。好友便待在此地,帮我照顾好他,只有一件事需要记住。”

  “什么事?”

  “在古原争霸这场游戏里,我与艳文都有可能做出一些大家不理解的举动,好友,请一定要相信我,相信他。”

  屈世途叹息,“你莫不是担古原争霸中暗流涌动,会使你身不由己?”

  “算是吧,”解锋镝离开床边,“我先和续缘去不动城,艳文若是醒了,秦假仙,就劳烦你带他去天涯半窟了。”

  “啊?这个……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假仙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虽然他现在还留在天涯半窟的那个小跟班不一定接受,他转过头看向屈世途。

  屈世途正拿着把破碎的折扇,粉荷碧叶,雅致可爱。

  这把扇子原是属于史艳文的,是屈世途亲眼看着史艳文研墨画下,所以在解锋镝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时,他比任何人都吃惊。

  也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把扇子的含义,表情也更加凝重。

  秦假仙好奇心被他的表情勾了起来,“这扇子不是解锋镝的吗?没想到他也有不小心丢东西的时候,啧啧,稀奇。”

  “也许不是不小心,这两个傻孩子……”屈世途刷地起身,飞一般冲出小屋,身手之灵活完全不像一个貌近花甲年愈数百的老人,“你在这里等史艳文醒来,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喂!”

  秦假仙根本没来得及伸手挽留,眼前跟一阵风飘过似的,自己来来回回在屋内屋外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坐在门槛上直叹气,“至少告诉我他大概什么时候醒啊!”

  若他回头,就能看见里屋熟睡的白衣人正握着灵珠,神色复杂。

  ……

  素续缘知道自己的父亲有话要说,自己也有消息要告诉他,也许对解锋镝来说,还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想先开口,他等着解锋镝先开口,这个时间足足有半刻钟。半刻钟,与一盏茶的时间相仿,素续缘已经口干舌燥了,哪怕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足够不满变成委屈了。

  好在解锋镝没让这委屈发酵,他隐约察觉情绪低落的青年对他有哪里不满,当然这不满并没有对他带来任何感伤,反而觉得青年的状态……

  很是可爱。

  解锋镝在适当的时候停住了脚,这个时候无论是他,还是素续缘,都已经能够厘清心里驳杂的情绪,让彼此平静地对话了。

  可惜素续缘根本没察觉到解锋镝的动作,埋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解锋镝沉重的心情稍得缓解。

  “续缘?”

  素续缘终于从沉思中醒来,脸颊滚烫,小跑步回到了解锋镝面前,“爹亲,续缘没注意到爹亲停下了,我刚刚在想事情,我……”

  “没关系,”解锋镝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两下,青年慌张的状态让他忍不住莞尔一笑,“续缘在生爹亲的气吗?”

  素续缘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爹亲,孩儿没有生气,那时本也太多时间磨蹭。”

  “所以,还是生爹亲的气了,对吗?”

  “……”

  此去魔吞不动城还有小半个时辰,解锋镝想了想,手心虚虚一握,那是个执扇的姿势,可惜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爹亲的扇子呢?”

  解锋镝摇头,手肘微微上弯,“那扇子物归原主了,愿意挽着爹亲走走吗?”

  素续缘愣了,“挽?”

  “爹亲年龄也不小了,让常年不见的儿子挽挽手臂,不行吗?”

  “当然可以!”

  素续缘眼睛发红,一把缠住他的手臂,什么不满,什么委屈,全都不重要了,爹亲还是他的爹亲,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儿子!

  素还真的血缘至亲只有他,这是多少个史艳文都及不上的,他永远是素还真生命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不过一个动作而已,解锋镝眼里盈满笑意,“续缘近日在不动城玩得开心吗?”

  “开心,”素续缘紧紧搂着他的胳膊,“几位前辈对续缘都很好,也会指导续缘武功,不过大多是些躲避的技巧,还有轻功方面。”

  “那续缘最喜欢跟谁学?”

  “嗯,道真双秀的轻功大多配合了阵法,可攻可守,对续缘来说还是难了些。狂刀前辈的武功更倾向于进攻,赤龙影的路子变化无序,续缘还是喜欢叶叔叔的,虽然朴实无华,却也更方便灵活。”

  “可惜你叶叔叔的徒儿皓月光不在,否则以我儿的人缘,定然能与他相处愉快。”

  “艳文叔叔带走的那个孩子吗?”

  解锋镝失笑,“你也是个孩子,也好意思叫别人孩子?嗯?”

  “我听说叶叔叔收养他时,他也才十七八岁,续缘比他们大了将近十岁,叫声‘孩子’也不为过吧?”

  “这么自信?”解锋镝调笑道,“那什么时候给爹亲带个真正的‘孩子’回来?”

  素续缘尴尬,“爹亲……怎么也说这些话了……”

  “哦?”解锋镝认真看看他,“难道已经有叔伯给你介绍过了?”

  “怎么会!”天下子女都鲜少主动与父母谈起过这个话题,非是不喜,最初还是因为羞涩,素续缘也不例外,“只是屈伯伯调侃了续缘两句而已。”

  “情爱至珍,有所牵绊是好事,但我儿续缘这么优秀,为父倒着实是想不到儿媳该是如何模样了。”

  “爹亲……”

  “若是缘分到了,续缘可莫要瞒着爹亲啊。”

  “爹亲!”

  “害羞了?”

  “爹亲,你别笑话孩儿了……”素续缘脑筋一转,反笑他,“倒是爹亲,明明都有了意中人,也不告诉孩儿,还是孩儿自己打听到的。”

  解锋镝停下了脚步。

  “爹亲怎么了?”

  “续缘……已经不介意了吗?”

  介意?

  不,从头至尾都谈不上介意,只是觉得不习惯。

  素续缘叹口气,“史艳文很好,他能保护自己,也可以让爹亲放心,爹亲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一个人,孩儿理所应当也是喜欢的。”

  “那如果,”解锋镝百感交集,“如果他恨爹亲呢?”

  素续缘微微错愕。

  什么是恨?恨与爱相生相惜,但他们迈入的人生方向却是截然不同。

  他愣了愣,不刻间什么话也说不出,解锋镝摸摸他的脑袋,似乎本就不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又问了一个更加令他为难的问题。

  “续缘,这伤口已复三分,不是昨日留下的吧?”

  “……是。”

  “伤你之人,爹亲是否认识?”

  素续缘心跳骤然加快,“爹亲,真的想知道?”

  “这件事,不准隐瞒爹亲。”

  “若是事关史艳文呢?”

  “……就算事关史艳文。”

  “爹亲,”素续缘松开他的手肘,道,“伤我的那个人,认识史艳文,爹亲,他眉目间色彩,和史艳文很相像。”

  “……”

  “爹亲,他来自九界。”

  “聚魂庄也来自九界,”解锋镝眸色一暗,声音近乎于急切,“续缘何以肯定对方不是在欺骗你?”

  素续缘睁大了双眼,忽然伸出一只手,在他耳边一抓。

  是把扇子。

  没有任何隐藏,破风声连最普通的武者都能察觉到的扇子。

  解锋镝却一点没发现。

  两人同怔,转头看向身后,正看见屈世途运使着他许久未用过的轻功,喘着粗气从天而降,“素小子啊!你赶紧给我把这扇子拿回去!”

  “……好友,你怎么来了。”

  屈世途看他从容淡定的面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一脚地面,“你为何如此冷静?”

  冷静?

  素续缘握着扇子的手微微发颤,如果方才的解锋镝可以说是冷静的话,那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