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中有千般纠结难料,却止不住情心泛滥,胡能止心?唯有无心。
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亦,一无所有。
来时路漫漫,去时更遥远。
史艳文喘着粗重的气,跌进了史仗义的小院。
梅知寒被他吓了一跳,忙叫来还在院中的素续缘,两个人半拖半扶着将人往史仗义屋里送。
“艳文叔叔,”素续缘从随身的药囊中拿出一粒丹药给他,“暂时用此压制伤势,我去叫人帮忙。”
“不必!”史艳文攥住他的手腕,稍稍放缓了加快的心跳,低声道,“帮我拿纸笔来,我给仗义留句话就走。”
“留句话就走?”素续缘愕然,“你不等他醒来吗?万一……”
万一他又闹事怎么办?
史艳文明白他的未竟之语,摇头道:“别担心,我了解他的性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明日还有要事,今晚必须赶回天月勾峰,耽搁不得。”
素续缘唉了一声,看向梅知寒,无奈道:“梅姨,烦请您准备纸笔。”
梅知寒还愣愣地盯着史艳文发呆,此刻被青年叫回了神,慌忙去外面寻了一通,紧赶慢赶研好了墨。
可是史艳文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一个“仗”字还没写好,墨就甩了一页,素续缘只能在旁干着急,史艳文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让人帮忙,连梅知寒都急得变了脸色,目光在床上的史仗义和桌边的史艳文身上来回好几趟,只觉这对父子委实奇怪,又委实让人心惊。
这样深厚的感情,偏又这样的不得团圆。
史艳文无法,只能又在舌尖咬了口,扶着右手总算能写清楚字了。
留信不长,素续缘看着信上的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史艳文已经站起身,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梅知寒前来收信,看见信上的字也愣了许久,倒不是字不好看,这字自然是极好的,史艳文曾是文武状元,无论是字体还是腕力都非常人可比,镇定下来后写得字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能赞上一个“好”字。
梅知寒是为信上的话而愣神。
那信上只有两句话。
这两句话若是放在嘴上,温温和和地说出来,配上史艳文光风霁月的气质,顶叫人心里安心艳羡的。
信上说:“仗义别怕,爹亲已经将事情解决了。”
素续缘想追上史艳文,可自己猜追出院门就不见了踪影,反而看见了佛剑分说:“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佛剑分说往院中看了一眼,道:“穆仙凤拖我转告,可托梅知寒照料。”
戮世摩罗对梅知寒还能听进几句话,醒来后也容易安抚。
“那艳文叔叔怎么办?”
“我会暗中护送,不必担心。”
浮光掠影,暗香幽幽。
史艳文在一处山涧落下,山涧里四处都是鹅卵石,溪流婉转隐没于看不见的尽头,一截从山顶倒塌的大榕树横在中段,晚风夜雾弥漫生烟。
这样的地方,人少,易藏。
“就是这里了,”史艳文喃喃道,“若非今日还有要事,我还真不想用这个方法……”
擎天巨伞陷地一半,枝节树桠断的断、弯的弯,柔软的叶片本该遮天蔽日,现下最多能挡三分薄地,余下大半都投在水溪里,史艳文粗略扫了扫,飞身踏过水溪,飘然落在了榕树上。
盘膝坐定,两眼微闭,双手置膝,凝韵听息。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收视反听,史艳文慢慢将佛气引导只天池穴,半晌,突闻满蓬树叶无风自动,一道金色光华于其头顶发散,静谧流淌的溪水忽起皱波,泼洒沾湿了干燥的少许石面。
史艳文腰身一弯,将污血吐了出来。
“哈……”
长长吁了口气,史艳文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重新盘坐好,抬头看看月色。
朗月清空,遍地明亮,连水底的游鱼都能看到。
他稍稍放心,双手高举于顶,交错一绕,收回至胸前,完全闭上眼睛,抛却杂念入定。
正适时,那月华恍若有了清晰的轨迹,从遥不可及的天空投射而下,衰草涟漪都有了滞缓之意,空气中似有什么温柔的力量聚拢而去。
扑簌簌的树叶渐渐无声,荡漾翻腾的水波也至平静,游鱼在水里瘫倒,一切事物都安静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失。
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聚集于史艳文的身上。
是掠夺。
这力量虽然无比温柔,却形同掠夺。
但,仍有节制。
半刻钟后,水波再动,叶落有声,鱼儿在水里游了半圈,一转身来到史艳文落在水面的衣袂边。
史艳文睁开眼,虽然有些疲累,但一身的伤势已尽数复原。
他看着依偎在衣袂边的游鱼无声笑开,静坐许久,正想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很熟悉的羽翼扇动声,很轻、很快。
灿金的鸟儿眨眼便落在了他的肩上,狠狠啄了一口他的耳垂,好像找了很久才找到主人的灵宠在发脾气,眼睛里却半点神采都无。
史艳文已经习惯了它的样子,好笑地摸摸它的小脑袋:“你又找到我了……难道,你能感受到建木的气息吗?”
鸟儿没回答,尖喙在翅膀下挠痒似地叮了两下,继续盯着他。
史艳文忍不住又戳了下它的头,抱怨道:“小家伙,你的主人是我,怎么尽为别人带路。”
“别人”正用扇子敲着手心,踩着水面走近,闻言轻笑:“它担心你。”
溪水上莲香如缕浸心,解锋镝踏着溪水来到他身后,也侧坐在榕树上,单手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下巴枕在他肩上,史艳文都能感受到在耳垂轻碰的鼻尖。
“我也担心你,找了很久,”解锋镝抬起他的右手腕,微微皱眉,“受伤了?”
史艳文稍稍拉远距离,腿脚放松,左手撑着树干,反问他:“有事?”
解锋镝指尖轻抖,巴掌大的小鸟被他挥走,双手将人环住,带着人往树冠上一躺,也不管两人的衣服是不是会掉进水里,就道:“抱歉。”
鸟儿啄他一下,乖乖地窝在了树叶里,史艳文瞄着它,暗暗叹息。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解锋镝突然道。
史艳文偏了偏头,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解锋镝吃笑,像得了甜枣似的,将人搂得更紧,“艳文要是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史艳文回眸,一瞥而过,又正色道:“既然你不知道,道歉又有何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解锋镝揉着他的手臂,觉得他一丝不苟的样子颇有意趣,但却不好大方地表现出来,就怕把人再惹恼了,只好聊做试探,“能把你哄回去就是意义。”
史艳文稍稍斜仰起头,觉得月色更清了,他淡淡地讽着:“原来你的道歉是用来‘哄’人的。”
解锋镝埋头低笑,月光下薄如蝉翼的眼睫轻动,像是抖搂了星光:“我只哄你。”
“艳文该觉得荣幸吗?”
“解某以为可以。”
“呵,”史艳文忍不住在他作乱的手上轻拍,语气有了柔软松动,“你倒是不谦虚。”
“何必谦虚?”解锋镝语气微扬,反握住他的手指捏了起来,像捏着他惯常在手的扇子,拇指在脊骨上一寸寸碾过,蘧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暧昧,“艳文知我,便如我知艳文。”
史艳文若有所感,叹道:“你真如此想?”
“是。”
“……”
解锋镝又抬起他的右手臂,袖口的血色已经干了好些,但还有一小部分流到了手上,沿着脉络划出了刺眼的痕迹,又从指缝中落到水中。
他用衣带沾了水,在史艳文手上擦拭,边问:“谁伤的?”
史艳文默默勾唇:“一个很强的人,艳文就算和你说了,你也不敢动他。”
“听着像是激将法,”
“是激将法,光明正大的激将法,”史艳文道,“你要不要中计?”
“要,”解锋镝忍俊不禁,哑笑道,“我乐意中你的计,告诉我,是谁?”
“……傻。”
其实史艳文知道,自己也傻,不过不傻,他们就不是他们了。
离晨曦微露的时候还差几个时辰,夜空还横亘着一条银河,耳边溪水潺潺,山涧的凉意竞走全身,史艳文无意覆上了解锋镝的手背,道:“路上救了个小动物,不是我的血。”
“什么动物?”
“莲花精?”史艳文鼻中发出气音。
解锋镝被他的情绪感染,道:“莲花是动物吗?”
“何止是动物,还是只神兽,”史艳文意有所指,而后蓦然转口,道,“你去天涯半窟的结果如何?”
解锋镝无声喟叹,他喜欢这样亲密的接触,更喜欢史艳文不由自主的依偎,世人总希望能有瞬间的“永远”,他也不例外,可惜,他们还有正事。
“天涯半窟被狩宇族袭击。”
“狩宇族?”史艳文惊讶,“他们何时去的?”
“也许就是在你离开之后。”
“荣百年的身份暴露了吗?”
“嗯,”解锋镝闭了闭眼,“你去山海奇观时不是遇见狩宇族意欲开启山海奇观吗?可记得他们是如何做的?”
“他们派人上前,在两扇门之间选择……”史艳文立刻反应过来,“是阴阳婆扰乱了他们视听?”
“是,或许正是如此,他们才知道了阴阳婆的身份,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告知,毕竟知道阴阳婆身份的人不多。”
“看来你已有想法。”
“圆公子。”
“为何是他?”
“因为他目前与夸幻之父还算合作状态。”
史艳文闭眼推敲,须臾睁眼,道:“你认为是夸幻之父下的命令,是夸幻之父想要除掉阴阳婆?为何?古原争霸虽是他所设计,但艳文还从没见他在明面上插过手。”
“其原因倒是很简单,”解锋镝沉声道,“能让夸幻之父都忍不住动手,必定是触及了他的要害。”
史艳文微讶,按住他的肩膀转身,面对面地看着他,眼里有如晴空般的光亮:“你们知道将夸幻之父的虚幻之体擒住的方法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疑,解锋镝尽力缓和表情,轻声问:“……你很期待?”
“你不期待吗?”史艳文奇怪道,“只有让他身体凝实,一页书前辈才有复生之机。”
“然后呢?”
“嗯?”
“我是说,”解锋镝顿了顿,“在一页书前辈之事得以解决之后,你要做什么?”
史艳文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道:“自然是做我想做的事。”
“说得对,”解锋镝也站起来,牵过他的手,踩着鹅卵石往岸边走,“为所欲为,为所当为。”
“谈回夸幻之父吧,”史艳文看着漫过脚腕的溪水,思索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灿金的鸟儿歪着头,看着越走越远明显将它遗忘的两人,无力地扇了两下翅膀,扭头飞往了相反方向。
“……对付夸幻之父需要一股极寒之气,阴阳婆已经知道它的下落,而夸幻之父既然已有行动,我也必须要尽快动手。而阴阳婆的伤,就要你帮忙了,我需要你向夸幻之父讨一样东西。”
“黑死薄?”他记得上次阴阳婆就曾特意嘱咐过此物。
“你勉力一试,不必强求。”
“我知道,那你……”
“我会先去趟八面玲珑,接回巧天工,然后去取极寒之气,艳文,办完事后记得回天月勾峰等我,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史仗义醒来时,逆神就放在手边。
很接近、很危险的距离,同时也很便宜。
不过史仗义很聪明,聪明到深深明白在什么时候人该学会适当的“恶毒”,身为一个聪明人,处理问题不能太暴力,要懂得“迂回”。
所以史仗义乖乖地坐在桌边,拿起镇纸下的信件猛看,恨不得将眼睛都瞪出来,转头又是一副狷邪痞气。梅知寒本来花费整夜时间准备好的苦水和泪水都付之东流,一句话都没用上。
他四处转了一圈,能见到的人大多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只是低头假做没看见,原先敢对他调侃笑骂的人也全成了陌路相逢之辈。
这算什么解决?
不过,史仗义不介意,只觉无趣。
凡人,烦人。
转回去的时候,梅知寒正端着饭菜站在院中的桌子边上唉声叹气,看见他脸色就是一黑,就要开骂,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即将出口的“混小子”给咽了下去,哼了声道:“你又跑哪儿去了!”
史仗义掏了掏耳朵:“干什么?”
“干什么?!”
这声音一下子就气急败坏了。
梅知寒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脾气,饭菜一放就去揪他的耳朵,自然,是没有揪到的,反而将自己气得白眼乱翻:“你不知道你昨天干了什么吗?啊!不好好躲风头就知道出去乱逛,你就不怕有人私下报复你?”
“这么说你家主人的公信力不行啊。”史仗义点评道。
梅知寒指着他,像个受了刺激快要中风的病人:“你你你你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呢!”
梅知寒越气,史仗义心情越好,看了一路的战战兢兢,总算有点有趣的东西可供消遣,但还没等他看够,素续缘就突然出现,并且打断了他的饭前娱乐。
“小空?”素续缘似乎忘了这人昨夜还对他刀剑相向,和颜悦色道,“你醒了,这夜睡得可好?”
“相信是比大部分人都睡得好的,”史仗义也一如既往,甚至颇为恳切,“现在很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哎呀,阁下怎样会有这么重的熊猫眼?”
梅知寒:“……”
素续缘对梅知寒微微一笑:“梅姨,我有话对小空说,您能不能……”
“好好,我这正好有事要做呢,”温和地说完后,梅知寒对史仗义阴狠地笑了起来,眼里不停迸发着刀光火箭,“臭小子,不准惹事!”
史仗义:“……”
素续缘道:“放心吧梅姨,我会看好他的。”
梅姨讪笑:“看不住也没关系,别伤着自己就好。”
素续缘:“……”感觉自己被小看了。
史仗义嗤笑一声,目送梅知寒离开,然后对杵在原地的素续缘道:“来得这么早……不是想看我会否受罚吧?”
“你怎会受罚?”素续缘不紧不慢道,“艳文叔叔不是替你顶了吗?”
说罢,便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昨夜你将贵客住的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若是别的时候倒也无事,偏偏临近儒门孔祭,宾客渐至,龙首便是想漠视也不行。为息众怒,艳文叔叔替你受了一掌,为保体面,龙首让他吃了颗不知何效的丹药,凭此已足够抵偿你的顽劣胡闹,你自然不用受罚。”
史仗义怔了怔,然后夸张的捂脸后退:“哦!真是伟大的父爱,我是不是该适当地表达一下感动?”
他以为素续缘又该语重心长地劝告,熟料素续缘挑了下眉,一反常态地事不关己,道:“反正事件已经平息,你何必管那么多呢,我看艳文叔叔已经死过一次,应该无惧死亡才对。”
史仗义眼神一寒,却又谑笑道,“说得没错,那个人可是堂~堂儒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他的人生常态,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呢。”
素续缘颇为认同地点头,然后惋惜道:“不过艳文叔叔毕竟与家父关系匪浅,续缘还是应该前去上柱香才对。”
“……上香?”
“对,上香,”素续缘本着一番好意,又问,“需不需要我替你点一支?”
史仗义看着他,挑眉道:“你就这么确定他死了?”
素续缘叹气:“昨夜他离开时已经呼吸微弱,脉象迟钝,龙首又不知喂了何药给他,按续缘的观察来看,恐怕活不过今日。”
史仗义眯眼冷笑:“他若是如此轻易就死了,便不叫‘史艳文’了。”
“哦?看来小空对艳文叔叔很有信心啊,”素续缘刻意停了停,接着道,“不过,今日艳文叔叔是不是没有给你送信过来?”
史仗义不说话了。
素续缘随即怅然道:“罢了,续缘今日来便是与你告别的,我欲前往不动城,你既然对他心有芥蒂,那若是艳文叔叔确实出了事,续缘替你添一炷香就是。”
说完,素续缘又是一捧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史仗义对这句俗套的客气话不置可否,等人到了院门口,才慢慢开口。
“你这激将法,实在太劣质了。”
劣质又如何,有用就行,素续缘无奈道:“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你看穿,那续缘便只好自己去不动城探望艳文叔叔了。”
史仗义撇过头。
素续缘一脚踏出门外。
“……你就不怕我对素还真不利?”
素续缘回首:“你昨晚不就是要找爹亲?我想过了,与其一味阻挡,不如面对现实,这样才能解决问题,再说……你也伤不了他。”
史仗义跳上院墙,叫看见他的侍女都害怕得远远绕开,他倒是不以为意:“要不要打个赌?”
素续缘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移到墙上,道:“愿闻其详。”
“就赌,我能不能伤到他。”
“可以,”素续缘也跳上院墙,“赌注呢?”
史仗义垂眸忖度片刻,道:“本尊若赢,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不得推脱,不得狡辩。”
“那么,若我赢了,”素续缘看着不动城的方向,抬起右手,“乖巧地叫我三声‘大哥’就好,记住,是‘乖巧’。”
“……”便宜都占到他头上来了。
史仗义嘴角狠狠一抽,左手蓄力,随着响亮的击掌成誓声传来,修罗帝尊气势汹汹道:“你输定了!”
素续缘但笑不语,默默握紧发麻的右手。
看来赌注下得太轻了。
……
“佛剑好友,你回来得似乎太快了?”
“他痊愈了。”
“这么快?没想到那颗丹药效果如此之好。”
佛剑分说摇头:“他并没有用到那丹药,自行痊愈了。”
“哦?”疏楼龙宿微讶,“倒也无妨,药力存于体内,日后若有伤痛,或可保他一命,也不枉弦首这番婉转之心。”
“……为何?”
“他只不想让史艳文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日后……不便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