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孤城闭黄沙,然黄沙直起,高楼怎抵?
慕如烟海,不见天涯。
漫漫前路不见尽头,何时止步,何时便至天涯。
极寒之气既已取得,那接下来,便是大事将定。
次日,八面玲珑传来消息,玉梁皇与圆公子大闹一场,直打到山海奇观门口。那圆公子本是随和海派之人,不知那日为何,打到面容狰狞也不见停下,玉梁皇盛怒而归。
又数日,风波未息,狩宇族夺人令钥,成功进入山海奇观,再被打出。同日,天魔茧夔禺疆得出不动城。
再数日,狩宇族联合玉梁皇,大举入侵八面玲珑,致使圆公子勃然大怒,冲突不断,解锋镝为行副主持之职责,再上八面玲珑以作调节。
这期间,史艳文一直不曾醒来。
及某,宵更,不动城。
解锋镝尚未归来,史艳文却已转醒。
他在此地睡了将近一旬,醒来还还有些浑噩,却也能分辨出这不是天月勾峰。
但是与往日的不动城也大不相像。
琉璃瓦,如画灯,青木案,细柳墙。
这哪里像是不动城的宫殿?若非格局方圆不变,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到了哪处名流大儒的避世之所。
可他还没看够,那趴着麒麟的烘漆大门就被人踢开,动作大的似要将那门踹出洞来,好发泄他多日来的苦等和不满。
进来的人看见他时顿了顿,狂躁的气息蓦然一松,于他惊怔的面上一扫,笑了起来:“睡够了?睡够了,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我亲爱的……爹亲?”
这句爹亲虽然带着嘲讽,可效果就像羽毛刮在心上,让他有些飘飘然。
史艳文半晌没说出话来,可眼里的风起云涌却将心里的话说了个通透,只是这些话搅和在一起,杂七杂八地滚成了一团乱麻,千挑万选也只能看中几个字而已。
“你怎么会在这里?仗义。”
那具身体不甚精神,说出的话纵有千倍气怒,表现出来也不过是错愕焦急,再说那又是张年轻脸庞,倒看得史仗义别有趣味。
虽然不想承认,看见史艳文醒来时,他的确有瞬间的安心,不过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回到九界缺之不可这一缘由,转脸又是凛然谑笑。
“你猜?”
史艳文脸上表情突然精彩了起来,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急急忙忙问:“你是自愿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龙首答应了?这是个是非之地你看不出来吗!你这孩子……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话未说完,史艳文就觉不对。
史仗义端正着脸,很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没甩开被抓住的手,好像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史艳文莫名其妙地耳尖发红,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寂静之后,门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充满活力的声音就这样闯了进来。
“史仗义!你别去打扰前辈!”
来人约莫十五六岁,四肢有力,眸子比史艳文还要澄澈,说话间还有几分刻意压制的稚嫩憨厚,不是皓月光是谁。
皓月光的脚还没踏进麒麟宫,声音已经要震破了天,叫底下的人好气又好笑。
这样大的动静,究竟是谁在打扰史艳文,恐怕还另有定论。
而上面的情形却是一变,史仗义嘴角一抽,那孩子已经大跨步走了进来,见到史艳文时微愣,而后惊喜道:“前辈,你醒了!”
史艳文也愣了愣,乍见少年,还以为自己睡了好些年,再看一眼,又有些出神,不知想到了谁。
史仗义漠然一张脸:“哇哦,这么迫不及待?”
皓月光欣喜的神色陡然一僵,唯唯诺诺道:“我说过我不是……你又想找我麻烦!”
“知道我想找你麻烦还上赶着来,这是不是叫做自找苦吃?”
“你胡说!”皓月光看了一眼史艳文,“前辈,我是来看你的。”
史艳文早已想到今日的状况,对他那求救的眼神自也了然,招手唤他过来,对史仗义道:“仗义,想必你们已经认识了,他是爹亲的……半个弟子。”
史仗义淡淡道:“哦。”
史艳文看他神情,竟暂时忘了追问他来不动城的缘由,眉间微蹙,道:“你别找他麻烦。”
史仗义扬眉道:“找了又如何?”
史艳文看向忿忿不平又不好在他面前生气的皓月光,踌躇片刻,道:“皓月光……”
皓月光虽有几分憨气,但也明白史艳文初醒,有许多事想说,人家父子间针锋相对口生龃龉是人之常情,自己这个外人掺和进去未免就不伦不类了,当即道:“前辈既醒,我去告诉其他人,免得他们担心。”
他一出去,屋内便如寒气扑地。
史艳文正色道:“爹亲不问你来不动城的原因,但你必须马上离开。”
“本尊欲往之地,无须旁人置评。”史仗义不以为意。
被归类为“旁人”的史艳文叹气:“仗义,不动城近来或有大事发生,你实不好在此逗留。”
“那你为何在此?”
“爹亲有事……”
“什么事?”
“仗义,此事爹亲不能告诉你,不过等爹亲办完这件事,爹亲自会带你离开。可你要是卷入苦境纷争,爹亲没有把握也没有精力去保护你。”
史仗义扬着怪异的语调:“有没有搞错?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护我?还不如我来保护你更切实际。”他停了停,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又骄傲地梗着脖子道:“本尊是看你效率太慢连个小小的阵法都拿不到手,迫不得已只好亲自上场。”
史艳文眨眨眼,颇为感动地点了下头:“嗯。”
史仗义浑身寒毛直竖。
好在史艳文迅速调整了表情,从容深沉:“仗义,不动城里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听爹亲的话,回儒门天下,那里更安全。阵法的事,爹亲有把握,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还不是和素还真挑明的时候。”
“那你想什么时候挑明?等不动城之事将完素还真有空慢慢和你耗的时候?”
“……他并非你心中所想,”史艳文道,“私情之上,他不会强求。”
史仗义哼了声:“既然是你情我愿,你何必三番两次带着眼泪去骚扰我?”
“……”哪里来的三番两次?
史仗义不再说话。
史艳文垂头静思,片刻后,目光忽闪,道:“如果你说的是上次……你误会了,那只是不甚洒落的茶水,史艳文还不至于如此‘委屈’自己。”
史仗义当他狡辩,顶着冷笑作反语:“史君子之包容退让,戮世摩罗望尘莫及,佩服、佩服。”
“你……就是为此事来不动城的?”史艳文问。
史仗义捂住额头,惊退一步:“完了完了,没想到云州大儒侠一觉睡成个傻子。”
史艳文笑着摇头,也不与他再在此事上纠缠,话题一转:“你是怎么来的?和续缘一起,还是自己一个人?”
“本尊当然找了个带路人。”
那便是和素续缘一起来的,史艳文略松口气,道:“你已看到,爹亲无事,尽快离开不动城吧。”
“本尊何曾说过是来找你的?”
这孩子口是心非的时候总喜欢自称“本尊”,史艳文早已看破:“那你来做什么?”
史仗义耸肩:“我和素续缘打了个赌。”
“什么赌。”
“就赌,我能不能伤到素还真。”
“……”
“若我赢了,便要他办一件事。”
史艳文心下一动:“你是想……”
“阵法,”史仗义理直气壮,气氛却莫名透着诡异,“素续缘去套阵法,想必比你容易百倍,你说,是不是?”
“不行,”史艳文脸色微变,“你不能利用他,让去欺骗自己的父亲。”
“呵。”
“仗义!”
“你真的想回去吗?”史仗义忽然认真道,“其实这个世界也不错对不对?不必受‘史家人’的牵累,有个素还真陪着你,还有个比你亲生儿子还像你的‘半个儿子’,父慈子孝,享受天伦,其实不回去也没差对不对?”
空气再沉。
良久,史艳文开了口。
“……那是‘半个弟子’,”史艳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还有,你刚刚是不是在撒娇?”
……
史仗义被“撒娇”一词闹的恶心,脸色发青耳尖带红地奔向了练武场,指着素续缘的鼻子道:“跟我干一仗!”
素续缘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说不定又是遭了池鱼之殃,一边叹息,一边请出了银豹代打。
解锋镝满面愁容回城的时候,史仗义的魔气几乎快要覆盖整个魔城。
史艳文站在观星台正要往下跳,解锋镝却直接飞了上去,将人抱回了殿内。
“仗义他和银豹打起来了,”史艳文去抠附着在腰上的手,“我去阻止他!”
解锋镝本来心情郁卒,看他这模样又笑了起来道:“别担心,此情此景已成不动城常态,他们不会让仗义受伤的。”
史艳文动作一顿:“可是……”
“放心,”解锋镝半拽着把人往殿中带,往琴台边一坐,“仗义是你的孩子,他们也有意与之打好关系,且让他们指导指导,对仗义来说并非坏事。”
话虽如此,可史艳文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同不动城有太多牵扯。
解锋镝看他神色,又道:“睡去小半月,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史艳文默然半晌,道:“确有迷惑,但不知哪些是艳文必须知道的?”
“……”先谈正事啊,也罢,“关于一页书前辈。”
“譬如?”
“旁的不算,有两件事你必须知晓,”解锋镝揉着他的胳膊,上次那场劫难,让史艳文耗费太多精神,睡了这许久,想来手脚也还是酸麻的,“一件事,是夸幻之父玩乐行径暴露,引发众怒,只待时机成熟,不动城便会联合幽界强攻山海奇观。”
“此事紧要,”史艳文自然明白,“彼时幽界将趁机夺取复活风之痕之物,不动城则要拿下夸幻之父并且保护起来……既然你对此事已有定策,那夸幻之父的守关人圆公子,想必你已搞定了。”
解锋镝听完一叹,道:“这是第二件事,圆公子暗中已与夸幻之父决裂,攻打山海奇观之时会有所助力。”
既然成功决裂,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解锋镝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开心,史艳文按住他的手,道:“可是圆公子提了很多难以达到的要求?”
“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解锋镝将人揽进怀里,“他要夸幻之父还鱼美人自由。”
“自由?”史艳文诧异,他是知道八面玲珑内众仆都有禁制在身,若无法解除终身都不能离开八面玲珑半步,此也为夸幻之父的私欲所致,但确实没想到圆公子竟会以此为条件,“可是,为何是鱼美人?”
解锋镝思忖少许,还是答道:“因为,他们在一起了。”
史艳文讶然:“什么时候?”
“巧天工离开时,敬了圆公子一杯酒,她本意是想看圆公子出丑,不想……”解锋镝不自觉地往史艳文身边偏了偏,轻声道,“夸幻之父此人,自己的东西想来不许别人动它半点,这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他,若不早作打算,等待圆公子与鱼美人的便是灭顶之灾。可惜鱼美人出不得八面玲珑,故此两人竟无处可躲,圆公子本已对夸幻之父诸多不满,又遇此劫,当知夸幻之父对多其所好的人不会手软,才会答应与我等合作,换来鱼美人自由。”
“这便是你一直在等的导火索?”
“不全是。”
“嗯?”
“鱼美人的身份若停留在奴仆之上,于圆公子而言可有可无,生死无碍,但若他有了圆公子的血脉……圆公子就不得不为其筹谋了。”
“……这是你的主意?”
“起初是,后来,假戏真做了。”
“一举两得么……”
“不喜?”
史艳文默了默,道:“保命,促计,无奈之举,艳文理解。但艳文记得鱼美人对他颇多惧怕,况且这等错合之事,未尝会有真情相伴。”
至多,只是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或可如此想,今日我观圆公子性渐沉稳,对鱼美人诸多关照,究竟有些情动,或与其过往有关,”说罢,解锋镝从怀中拿出张灰白的画帛出来,“这是他以前的形象。”
史艳文将之摊开一看,而后愣住。
驼背,丑陋,乍看便会让人不由自主害怕的凶相。这等面貌,莫说成家生子,怕是让人看上一眼就不敢。
史艳文虽非那等以貌取人之辈,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大多数情况下,姣好的面貌会影响着以后的交往。
若是如此,鱼美人孕子,对他的意义便不同一般了。
此人也未做大恶,若他从此不再助纣为虐,合家退隐,确也是一件轶事。
只是……
“鱼美人意愿如何?”
“依解某看,她对圆公子未尝无意,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只能说,随缘。”
“……是嘛。”
“你……别想太多。”
“我想什么?”史艳文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想。”
“……那就好。”解锋镝顿时有些如坐针毡。
史艳文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怪异道:“你要我得到解开禁制的方法?”
“此事有些难度,但我相信你能做到,”解锋镝略略放心,曲指在他耳垂一刮,移开他的注意力,“公事讲完了,现在,该讲讲我们之间的私事了。”
下方的打斗不知何时已经销声,黑沉沉的夜空星子寥寥,殿堂内的几支蜡烛还在晃悠,当然远及不上璀璨琉璃折射的光华。
惬意无比的静谧。
史艳文闭了闭眼,语气不善:“你说的是你,还是仗义?”
“都有,”解锋镝手伏在他的腰上,往自己腿上一带,“你可知你睡了这十数日,除了偶尔来的小鬼头和小狐,仗义已和每个人都打过好几轮?”
“你想说什么?”
“那孩子等得不耐烦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也等得不耐烦了。”
史艳文勾起唇角,眼睛亮了些,“我看他是想找你麻烦。”
“随他吧,不打不相识,只是苦了皓月光,”解锋镝隔了两层衣服在他肩上揉着,“为何?”
“皓月光的性子像艳文的三子,眼睛又像我。”
“银燕?”
“嗯,”史艳文仰起头,“是艳文杞人忧天,也许仗义并不讨厌他,他和银燕的感情从来是最好的。”
解锋镝在他发上轻嗅,道:“我知你不愿他待在此地,不动城的人确实太多了,若生战事,恐会殃及无辜,你若愿意,我可叫续缘带他回天月勾峰。”
“……”
“怎么了?”
史艳文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来,凝视他的双眼:“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史艳文眼帘低垂,须臾,直接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与他过多接触。”
“我说是……”解锋镝刻意放慢说话速度。
史艳文紧张抬眸。
“艳文可会难办?”
“……若说不会,你信吗?”
“不信。不过,解某也有自己的目的。”
史艳文越加紧张:“什么目的?”
“唉,艳文如今的表情,教解某伤心了,”解锋镝眨了下眼睛,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到了沙哑诱人的程度,“他是你的亲子,我想听他叫我声……艳文可明白。”
史艳文表情瞬间精彩了起来,神驰片刻,用了个委婉至极的词来表达这件事的难度:“很难。”
或者说,不可能。
解锋镝轻笑,不再说话,倾身覆下,唇齿相接。
隔半晌。
殿外传来人声。
史仗义同素续缘突然出现在门口。
素续缘踏进殿内,脚步却不由自主顿了顿。
史艳文侧身站在琴台一侧,理了理衣服,解锋镝则坐在另一侧,状似出神。
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爹亲,你们有事要谈吗?”
解锋镝扯扯嘴角,欲言又止:“无事,续缘来此做甚?”
素续缘正想说话。
在他身后的史仗义突然出声:“你们办事都不关门的吗?”
解锋镝:“……”
史艳文:“……”
笑容僵住的素续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