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此天台境,经今早度几冬春。
山水不移人自老,见却多少后生人。
轮回无定,生死无常。
素还真醒来时,身边有个腰系石笛的小女孩,女孩编着花冠正往头上套,身前是悬浮的石子组成的人像,人像上的脸黑石白石各一半,这颜色像极了素还真记忆里的某个人。
他坐起来,多看两眼石像。
这大概是最不需要猜测姓名的一个人了。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手拿花冠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散了人像,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素还真微笑致谢:“看来是姑娘搭救于我,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来灵界旧地看看,没想到就看见你躺在这里,身上还带着伤,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给你找大夫。”
她站得近了,素还真便察觉到女孩身上沉重干净的灵力,和那张与史艳文有几分相似的脸。
素还真挥动拂尘,拍去衣上的灰尘,笑道:“不劳姑娘费心,在下略懂医术,识得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那样最好,”女孩笑了笑,“对了,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天地一过客,”素还真道,“姑娘随意称呼便是。”
女孩点头,她也是江湖中人,也知道有人不愿轻示姓名,便不多问,只道:“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灵界旧地早已成为魔世通道的所在,现在虽说被人封印,但还是会有危险,你不该在这个地方。”
这个问题还是比较重要的。
素还真眨眨眼:“游历至此,只是巧合。”
女孩将花冠放在旁边的石碓上,那上面已经有了好几个花冠,放好花冠后,女孩才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谁的故人,来此祭奠呢……”
素还真看了看那堆积起来的花冠,带着小女儿家的美好和虔诚,磊起来的石头上还帮了彩带,梵文密布,皆是祈福之用。
沉思片刻,素还真矮身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上前压在最顶上。
女孩讶异地看他。
素还真道:“虽非古人,但灵界之事在下略有听说,亦有几分敬佩之心。”
女孩顿时笑弯了眼,旋即道:“你不是说你在游历吗?正好我有时间,就带你到处看看吧?”
素还真从善如流:“……求之不得。”
当真是,求之不得。
女孩说她叫忆无心。
……
忆无心,史艳文的侄女,藏镜人的掌上明珠。
未知是否天缘凑巧,素还真恰巧就出现在了灵界,而忆无心恰巧来此祭拜。
接连数日听忆无心谈论中原名胜习俗,女孩大方从容,却也聪明可爱,养女如此,素还真着实对藏镜人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在素还真的预想中,行程本该在第五日有所进展,未料第四日,素还真遇见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云团密集包围在山坳中,那具尸体就被卡在崖上树缝里,兴许时日不短,暑热未绝,这尸体已经有些发臭,枯枝般的手脚被乌鸦啃得残缺不全。女孩儿虽见过不少尸体,但也着实犯恶心,素还真便用树藤将之拖了上去,远远烧了,骨灰用坛子装好,默默在崖边站了许久。
这个人,可以说死得很有魄力,可也可以说死得毫无价值。
归根究底,还是受困于亲情二字,为父死,为子生。
“他是你认识的人吗?”忆无心问。
“是,”素还真极目远眺,他知道道域的方向,他想史艳文现在一定在踌躇,道九当真死了,为史艳文而死,诚或不公,史艳文也难以理直气壮地去质问其父了,“他是我的故人。”
虽然是一个,只见过三面的故人。
忆无心脸色微变,下意识难过起来:“抱歉,无心刚刚冒犯了。”
“没关系,”素还真怅然道,“他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的家呢?”
“在道域。”
“道域?”忆无心微怔,低头看向骨灰盒,半晌,用余光打量素还真,道,“他看起来不像道域人,你倒是像,不过无心知道,你不是。”
“哦?为何?”
“道域……不会不认识史家人。”
素还真不置可否,他稍稍晃了个神,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黯然伤神的表情便有些星火般的波动。
忆无心没察觉,她将素还真的失神当成了难过,径自去旁边摘了些花瓣,向着崖边洒下,花瓣飘飘零零,在夜晚的雾气里并不彰显,一落无底,素还真神色柔和,收好骨灰盒,道:“在下想去拜访正气山庄,不知无心姑娘可否再带我一程?”
“好啊,正好和爹亲约定的日子也将近了。”最后一朵白花飘落,忆无心拍拍手掌,甜甜地笑开。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的会面呢。”
是年,清夏,君子归。
风尘仆仆的身影僵在当场,却将所有的活力注入了视线,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视线落下的尽头,是青年惊讶的脸。
银燕啊……
对视许久,雪山银燕开口:“你是什么人?”
我是史艳文,是你的父亲,吾儿。
史艳文指节又抽动了几下,钻心的纠痛随之而来,没有半分迟疑地占据了他的心脏,像被人攥住揉捏般疼,疼到斗笠下的脸都有了狰狞之色。
雪山银燕也看见了他手上的青筋。
“阁下受伤了吗?”雪山银燕放下茶盘,步出走廊。
正气山庄收留过不少重伤的人,他们大多如此人一般,
史艳文斜靠在门上,重重喘息,他又忘了,过度激烈的情绪会让自己陷入不堪,苦境给他的压制远比素还真想象得可怕,可人的情绪,哪是那么容易能控制得好的?
“这位人客,可是来正气山庄求助的?”雪山银燕快步上前,略一犹豫后站在史艳文五步之外,“先入内吧。”
史艳文失声笑了。
不堪入耳。
雪山银燕愣住。
这声音有些熟悉,虽然比记忆中还是略显年轻,可终归是熟悉的,只是因失声而沙哑,因喘息而显得力不由心。
雪山银燕还未辨认清楚这声音的情感,那人突然无声向倚着门扉歪了下去,不及思索,雪山银燕赶紧扶住了他。尚未站稳,那人就反握住他的手臂,“一滴雨”就落在手背上。
“银燕?”
廊间袈裟一闪,俏如来缓缓走出,看见了门口搀扶的两人:“他是……”
“大哥!”雪山银燕心里有些慌乱,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股慌乱来源于哪里,但就是惴惴不安得很,“帮我扶住他,他、他受伤了!”
他焦急的语气,让俏如来以为受伤的是哪个旧人。
也许是旧人。
他走到那人身边时,总有股炙热的视线对他紧盯不放,他走近,才发现那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雪山银燕,怕他离开似得,指甲盖都泛着白色。雪山银燕毫无所觉,他只是犹豫地看着那人,似乎在迟疑是否要将斗笠摘下。
俏如来不动声色地默默打量,殊不知斗笠后的视线是何等欣喜与苦涩。
“这位壮士,你无恙否?”俏如来伸出手。
史艳文主动抓住了他,跳动急促的脉搏毫无阻挡的落在他的手心里,俏如来一愣,却见那人又猛缩回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裳。
“哈……”
夹杂着喜悦的呻吟脱口而出。
俏如来瞳孔轻缩。
雪山银燕蓦地掀开斗笠。
皓月光懊恼地走出廊间,在看见门口那人时陡然倒吸口凉气。
“前辈!!”
……
藏镜人没想到来接女儿时会碰见这种场景。
“爹亲,这是我在武林上新结交的前辈,他叫……呃,过客?前辈,这就是我的爹亲,藏镜人。”
素还真好整以暇,一派仙风道骨,含笑道:“久仰。”
忆无心眨着天真无邪的双眼:“爹亲和前辈一定要好好相处,不要跟黑白郎君一样随便动手哦。”
藏镜人只想冷笑。
奈何说这句话的是他的女儿。
那就不仅不能冷笑,还得帮忙兜着。
“无心……”
“对了爹亲,”忆无心晶亮的瞳眸闪闪发光,月牙儿似的充满灵气,“俏如来大哥用同心石传信给我了,说让我们赶紧回去,他有大伯的消息了!”
藏镜人诧异地看她一眼,继续沉默。
忆无心上前牵他的袖子:“爹亲?”
藏镜人无奈,瞥了一眼但笑不语的素还真,有些话不言自明,然后拍拍忆无心的肩膀:“俏如来是怎么说的?”
“大哥说二哥给他寄了封信,上面有史艳文的线索,不过……咦?等等,大哥又传信来了。”
忆无心拿出脖子上的同心石,那同心石专用来传信,只要不超过太长距离,一闭上眼,就能感知到那头的情况。
俏如来要说的必是急事,所以才调动了同心石,忆无心慎重地闭上眼。
藏镜人立刻瞪向素还真,素还真拂尘轻扫,莲香氤氲下格外舒缓的气息无声淡开,温良恭俭地揖手行礼,藏镜人眼角一跳,拳头咔咔作响。
暗流涌动,你来我往。
半晌。
忆无心脸色大变,红了眼睛:“爹亲,大伯、大伯他……回去了!”
藏镜人还道是什么事情:“此事爹亲知道,无心,爹亲这次便是来接你见他——”
“他快死了,你也知道?!”
她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惊得藏镜人不知是先分析她话中的意思还是先安慰即将流泪的少女,慌了看不见的神色。
但素还真知道。
女孩儿还没说出那句话时,素还真已有了不妙的感觉,就如那雪山之上,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前去寻找史艳文,有什么人在他意识里告诉他“史艳文有危险”。
两父女花了短暂的时间消化这个消息,而后便如一阵风似地分开,忆无心仍往山上,藏镜人去找方才分离不久的神蛊温皇。
谁都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消失不见的素还真。
而皓月光见到素还真时,素还真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皓月光的出现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不在他的关心之内,莲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皓月光甚至还没准备好叫一声“前辈”。
“艳文在何处?”
“在堂中……”皓月光怔怔答。
素还真眉关紧锁,眨眼就到了堂内。
堂内有三人,血腥味并不重,但气氛却很压抑。
沉重急切的对话在他踏入屋内时闯入耳中。
“银燕,你还行吗?”
“我会尽力!但是……不够。”
当然不够,素还真记得当日史艳文乍然看见史仗义时受到的冲击,他用了半宿时间才将史艳文的心脉平复,更有佛者梵天暗中相助方行得通。现在佛者的印记还在,佛力却大幅削减,此地又非苦境,没有史艳文能借的力量……他也不确定要多久。
好在,史艳文早有心理准备,这次没有前次发作得那么厉害。
素还真当下立断,一闪身出现在了雪山银燕身后。
屋内两人大骇。
未待俏如来惊问,素还真便在刹那间接手了雪山银燕的工作,将耗力甚剧的青年同样给“请”了出去,雪山银燕被甩进俏如来怀中的时候还有些虚脱,幸好有俏如来扶着。
两人怔了短短时间,莲香倏溢满屋。
身后似有掌力传来,却在触及他脊背一刻前收回。
史艳文轻轻吐息。
雪山银燕捂住心口,喜道:“爹亲!大哥!爹亲已有起色!”
“看见了,”若非看见,他就真要对这突然闯入之人动手了,俏如来微松口气,“多谢前辈。”
素还真摇头,一手绕过史艳文的肩膀,将他牢牢圈入怀中,道:“内力冲突会体寒气冷,你还需拿两床被子,只我一人不够,藏镜人最好也在侧准备,还有,把皓月光叫进来。”
史艳文下意识往他颈边凑了凑。
俏如来呼吸稍滞,道:“前辈认识皓月光?”
素还真抬头,目光温和又犀利:“乖,叫进来,再说。”
俏如来:“……”
雪山银燕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身就去了外面叫人,一眨眼又回到了屋内。俏如来转身拿了两床被子盖在史艳文身上,俯身之时,又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史艳文。
他先是看那额前的白发,从前的史艳文也是有白发的,只是被他小心翼翼藏了起来,现在却那么突兀地显露于外,不过有一点好,便是这白发只存在于他的额前,稀疏散开于肩上的地方却是看不见的,只是短了太多。
然后他才看那张脸,弱冠风流,有点清瘦,下颌的线条却始终透着坚毅和稳重,英挺剑眉斜飞入鬓,削薄的唇紧闭,但神色却始终安静。先前在门前倾倒的时候,他牢牢抓住他们的手,像是激动到说不出话,又像是激动到不敢说话。
面对这样的史艳文,纵有满腹疑惑,也吐之不出。
素还真也在看他。
从苦境离开时,史艳文挣脱了他的桎梏,倔强地不肯同他有片刻对视。
许久。
雪山银燕抹去泪水:“大哥……爹亲真的回来了,对吗?”
俏如来握住他的手,同样百感交集:“是,爹亲他,是真的回来了。”
素还真默默垂眸。
他回来了,可注定……还是要离开的。
但此事,却不能在此说破。
素还真对俏如来道:“艳文怀中有颗八卦珠,你先将它取出。”
俏如来听之。
“将此珠,放在素某近旁。”
俏如来不动声色,将珠子放在他眼前,珠中光华一闪,灵气似有消磨。
素还真将那丝神识收回,又道:“皓月光。”
“我在,”皓月光挠挠头,“只是前辈,我能帮上什么忙?”
素还真看着他:“小空是否去了道域?”
小空是否去了道域……
俏如来同雪山银燕不由侧目,雪山银燕惊讶道:“你知道二哥去了哪里?所以那个‘当地的坏人’就是二哥!你怎么不早说!”
皓月光缩缩头,委屈道:“说得这么明显,猜不出来怪我咯?再说我是刚醒来就被他打晕,怎么说都是受害者好吧?之前我还救了他呢,我都没说他忘恩负义,你还怪我……”
皓月光被史家三兄弟联合套话,心里早就不舒服,这时候又被雪山银燕横眉怒脸地一看,少不得要抱怨几句。
雪山银燕被他几句话憋得脸红:“你!二哥他……”
俏如来轻拍他的手臂,令其冷静后,看向皓月光:“此事是小空做得不对,俏如来代其致歉。”
“那……也没多大关系啦。”
皓月光少年心性,虽多少稚嫩未脱,却也因祸得福,反而是最快适应正气山庄的人。
这一点,素还真不及。
他感受着怀中微凉的温度,郑重道:“艳文不会让小空置于危险当中,阵法穿行后众人不知落于何地,他既点了小空的穴道,必然在他身上留下其它保命之法。这方法出自艳文之手,或许也能帮上艳文,你要去将人带回来。”
俏如来看了看他,轻声:“银燕,你同他一起去。”
素还真正有此意,毕竟皓月光于此境不熟,但素还真还未表赞同,皓月光便迫不及待抢先应了:“正好,他还带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
“……什么孩子?”俏如来问,
皓月光耸肩摇头:“我连他们名字都还没搞清楚。”
俏如来只好用眼神询问素还真。
素还真想起自己收好的骨灰盒,不由一叹:“算是我与艳文的故人之子,也将他们带回吧,我想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