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时寂静的韩府相比,临安城中另外一处极大的府邸却要热闹得多。
府门外,高高的朱漆大门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指挥着几个下人将旧年的灯笼取下来。一旁,另外几名下人分别抬着两个大得吓死人的、簇新的大红灯笼,侯在一旁,一边缩着脖子,一边跺着脚避寒。
府门内,各处庭院之中,下人们如同穿梭一般,来来往往,将一盆一盆的粗盐倒在庭院里的路上。一些大树下,下人们在用力地摇着树干,试图将树上的积雪摇下来。
这处府邸,便是当今丞相秦桧的府邸。整个临安城内,或者说,整个大宋之内,除了当今官家的皇宫,便再没有比秦府更大的府邸了。
似这等将一盆一盆的粗盐倒到路上化雪的,整个中原,除了秦府,怕也是找不到第二家了。这些粗盐,看上去虽然粗糙,但对于等闲百姓人家来说,一盆粗盐,可以供他们一家人食用好几年。
秦桧书房外的庭院中,同样有一些下人在忙碌。不过,他们的动作要轻得多。因为他们都知道,相爷怕吵,尤其是当他在书房内的时候。而此时,相爷就在书房内。
秦桧在书房内练字。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如今的官家,不好细腰,却好风雅,尤其好笔墨。秦桧身为朝中第一重臣,自然要在笔墨一道上苦下功夫。
秦桧正在临摹《兰亭序》。他非常专注。也不知道是因为书房中的炭火太旺,还是因为秦桧太过专注了,书房外风雪交加,书房内,秦桧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离秦桧不远处,肃手立着一位相貌清瘦的老者。老者身上的衣衫,对于这样的雪天来说,显得颇为单薄。
秦桧在专注地练字。老者在专注地看着秦桧。他看到了秦桧额头上的汗珠,却没有上前做任何事。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的秦桧,不喜欢被人打扰。
片刻之后,秦桧手中的狼毫轻轻一捺,终于摹完了《兰亭序》中的最后一个“文”字。秦桧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放下狼毫,后退两步,看着自己刚刚临摹的墨迹,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者走上前,拿起案桌上的汗巾,递向秦桧,笑道:“相爷为何叹气?相爷这幅墨宝,便是二王再世,只怕也难挑出任何瑕疵了。”
秦桧接过老者递过来的汗巾,一边在额头上轻轻拍着,一边叹道:“葛先生缪赞了。我这幅临摹,最多不过是得其形,而不得其韵啊!真正的大才,还是圣上啊!黄、米、二王(注①),哪一位大家的字,圣上不是尽得其神髓?圣明莫过天子。古人诚不我欺。”
葛先生接过秦桧手中的汗巾,将桌上的参茶端起,递与秦桧手中,再度笑道:“相爷过谦了。世上最闲是天子。相爷日理万机,哪能似天子那般,全心浸淫文墨?”
秦桧抿了一口参茶,笑道:“葛先生这话,若是传将出去,可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葛先生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秦桧又抿了两口茶,端着茶杯,走到太师旁,坐下身去,对葛先生道:“葛先生请坐!”
葛先生对秦桧轻轻一拱手,说道:“相爷客气了!老朽站习惯了。坐着反而不习惯。”
秦桧将茶杯轻轻地放到桌上,复又笑道:“是我疏忽了。老了。爱忘事了。葛先生的功夫,原是站着便可以修炼的。”
笑罢,秦桧似是自言自语道:“这雪天,打更的都偷懒了。时辰应该不早了。”
葛先生道:“相爷,已是巳时了。”
秦桧道:“巳时了啊?午时快到了。”
葛先生道:“是的,相爷。午时快到了。”
秦桧叹道:“十年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葛先生笑道:“相爷立下如此奇功,自此南北天下,荣华富贵,相爷享之不尽。”
秦桧又叹道:“葛先生说笑了。我若只是贪恋荣华富贵,又何须如此劳心劳力?”
说罢,不待葛先生接话,秦桧又似自言自语道:“那位韩相公,怕是已经上路了。”
葛先生笑道:“杨统领少不得要暗中知会韩相公。只怕韩相公事后要后悔了。”
秦桧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个杨沂中!”
葛先生道:“今日之事,若是这位杨统领不去通风报信,怕是有些遗憾。不过,杨统领既然与韩相公沆瀣一气,相爷若是有意,老朽可择日走一趟。”
秦桧摆了摆手,说道:“不劳葛先生费力了。杨沂中这个人,只是有些呆愣,对圣上倒是一片忠心。大事既已定,杨沂中留着也无妨。”
说至此处,秦桧忽然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相爷可是担心风波亭那一边?”葛先生道。
“万俟卨与罗汝揖二人,办事不力啊!”秦桧以左手拇指与中指轻轻地揉着额头,说道。
“相爷,这两位御史尚未拿到罪供,的确不假。但若要说他二人办事不力,相爷却是有些委屈他们了。这两位大人可是亲自下堂,对岳飞用了好几次刑了。”葛先生笑道。
秦桧一边继续揉着额头,一边又轻哼了一声,说道:“折腾了几个月,还未拿到口供,便是办事不力了。”
葛先生又笑道:“过了今日,有无口供,又有何妨?”
秦桧放下手,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供状,日后总是有些麻烦。韩世忠这个匹夫,少不得又要与我啰嗦一番。”
“相爷,这韩相公留着,终归是个祸害。今日必有一番乱战,时机不错。”葛先生道。
“不可!”秦桧摆手道:“圣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韩世忠于圣上有恩。圣上未有旨意,韩世忠不能动,以免因小失大。”
“岳飞的死讯,暂时还不可传出。圣上也该过个舒心年了。”秦桧接着道。
“相爷请放心。今日要去办差的差役,都是两位御史大人亲自甄选的。”葛先生道。
“薛仁辅、何彦猷、李若朴这三个匹夫,既然不肯替圣上与我分忧,这大理少卿与寺丞的位子,他们也不用再占着了。”秦桧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以相爷圣眷之盛,想要除去这几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日后......”葛先生话说一半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冲正先生来了。”
注①:黄、米、二王分别是指黄庭坚、米芾、王羲之与王献之这四位书法大家。赵构先后练习了他们的字体。